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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95:莫忘来时路

    观音阁之上,五道身影并肩而立,目光落在幕帘之中。

    霍行芜,徐吟霄,江伴樾,苍无恙,还有李瑰芙。

    解重舟因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昨日早已赶往八大宗联盟。

    于公,作为宗主,他对天下人有庇护之义。

    于私,作为师尊,他对自家弟子也有庇护之义。

    “她们这是干什么。”霍行芜目光落在雨中跪着的千号女修士身上,眼眸中是深深的不解,“就连老天都看不过眼的事,她们是要逆天之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医者人心,可以体会人的痛苦,半妖之身更是可以体会比人怨气更重的鬼魂的痛苦,我能理解月月。”

    徐吟霄漂亮的桃花眸中又漫上不可思议,“可月月这姑娘贪生怕死,远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才是,更何况,她还是在紫榴村长大的。”

    苍无恙和江伴樾没有说话。

    “知道你们为什么会不明白么?”沉默了许久的李瑰芙突然开口,“或者说,你们真的不明白吗?”

    徐吟霄侧耳愿闻其详,“为什么这么说?”

    “利益既得者,往往不会注意到无关己身的事。”李瑰芙反问他们,“你们可知为何山下求子庙门庭若市,山上婴儿塔却荒无人烟?

    为何凡间私学庙堂无罗裳,婴儿塔内无男儿?这求子庙,求的又到底是孩子,是女子,还是只是男子?

    若是塔内皆是同你们一样的男婴,现在跪在下面的也是男修士,你们还能问出一句‘为什么’吗?”

    一连疑问打到他们身上,霍行芜和徐吟霄罕见沉默了,苍无恙投来一眼。

    见他们说不出话,李瑰芙起身往楼下走。

    “你要去哪?”徐吟霄下意识喊住她。

    李瑰芙头也不回,“我去求个你们给不了我的答案。”

    源源不断的,一直有师姐们过来加入她们,有不苟言笑的,有欢天喜地的,有迫不及待的,有严肃的,也有爱美的。

    还有害羞的师姐在远处踌躇不决许久,想来又不敢靠近,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过来了。

    她们没有一刻是孤苦无依的。

    李瑰芙也来了,背扛大斧,她居高临下看她们,缄默不语。

    乌姀听见头顶一声悠悠叹息,似喟叹,似无奈,似欣慰。

    她甚至不敢抬头对上李瑰芙的眼睛,却不曾想下一刻,她掀袍跪下。

    跪在她们之前,像是天一般,替她们挡下所有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

    乌姀望着她随风清扬的发梢愣愣出神,忽然有一句话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脑海中——

    她的李师长,是通天达地,壮志凌云的女儿郎。

    感知到身后数道吃惊的视线,李瑰芙无所谓地笑了笑,“看我做什么?我也本是罗裳裙,那些女孩子若是能活下来……应该也算我的姐姐妹妹吧。”

    李瑰芙来的途中其实想问,究竟她们想要怎么样的结局,才能配得上如此千来人跪地的坚守。

    可是直到身临此景,她又觉得问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不必给我戴高帽。”李瑰芙低低道,“因为我也同样钦佩你们。”

    千名女修齐齐跪地求恩,甚至之中还有峰主的壮观场面,由天骄榜榜一被罚跪为噱头,席卷同步了整个修仙界。

    也大规模将“女婴塔”的惨烈事实在众人面前掀开遮羞布。

    不知道过了多久,日落月升,月降日起,清寒夜色,远不止她们未眠。

    御着剑的解重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清隽的脸上带着倦色。

    解重舟目光复杂地盯着乌姀的脑袋,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起来吧,师尊答应过你们的,会保下你们。”

    她触及到的远不只是一个紫榴村的利益,是其背后成百上千个紫榴村,所以他必须得去请示联合工会的意见。

    至于代价,自然是有的,只是他不必和她们说。

    解重舟青色胡茬冒出一截,发丝也打着卷,眼底挂着明显的鸦青色阴影,哪有那副翩翩公子模样。

    “我去八大宗联盟和承天宫会谈了。”解重舟主动解释,“所以昨日和今日都没有出现。”

    乌姀一直以来就极怕给人带来麻烦,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理所应当享受岳冥宗师尊们对她的好。

    他们大可直接把她推出去交给承天宫,不必承受开罪于它的后果,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这样想可能有些自私,可是乌姀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开心,原来在冥冥之中,她又有了“恃宠而骄”的资本。

    “对不起。”乌姀小心翼翼揪住他的衣摆,语气里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

    她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解重舟,“对不起我只顾自己任性,没有考虑过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岳冥宗的宗主,我还骂你……”

    “还有,谢谢你。”

    解重舟无奈笑笑,“对不起什么?从头至尾,我只对一个人有责怪。”

    “我?”乌姀试探性地指了指自己。

    解重舟握住她的手,调转方向,把她指尖所对的方向指着自己,认真道,“我。”

    乌姀呆愣住“为什么?”

    “怪我自己手气差,偏偏从一堆好鸡蛋里挑出一粒坏鸡蛋,只能自认倒霉喽。”

    解重舟眉眼带笑,微一挑眉,虽然行色匆匆有些狼狈,仍是少年模样。

    乌姀泄气地坐到地上,“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臭鸡蛋啊。”

    “好了,跟你开玩笑的。”解重舟笑意微微收敛,面向众弟子,“诸位可以起来了,今日之事,重舟受益良多,岳冥有各位,就不差天骄。”

    岳冥宗一直以弟子资质平庸而饱受诟病,弟子战力平均而不拔尖就是最明显的弱势。

    可是解重舟却说,岳冥不差天骄。

    他对着众人弯身拜礼,久久未曾起身。

    白枫鲤等人未起,率众人回礼,言语恳切真诚,丝毫不见谄媚恭维之色,“能拜入岳冥,亦是我们的荣幸。”

    “行了,互相恭维到此结束,你们难不成还真跪上瘾了不成?”解重舟嗔怪。

    乌姀抬起头,解重舟能够清晰看见她哭了很多次的红肿眼睛,她扯着他的衣袖,“师尊,如果我说我想让皇室下令,废除天下所有女婴塔,且不得让任何人私自扼杀女婴……有可能吗?”

    她的眼神中含着希冀,让见惯了生死,眼中早已无这样充满希望光芒的解重舟都不由得动容,实在无法出口打破她的幻想。

    她的想法,很天真,很理想。

    可他们修仙界想要的不就是这种充满希望的新活力吗?

    “有。”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乌姀膝盖跪着向前了几步,惊喜地捉住他的袖子。

    “一年后的八大宗联合学院,入学时会有一场比拼,魁首拥有向皇室在内的联合组织提出要求的权利。”

    “一年后……”乌姀松开袖子,失魂落魄地坐下来。

    一年之内,又会死多少孩子。

    君皎月揽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一年,只要一年。”

    白枫鲤也出声,她的想法更加现实理智:“以我们现在的战力,连站在那些天才们面前的资格都没有,这一年就是我们的机会。”

    朝天娇碰了碰垂头丧气的她,试探性地拍了几下以示安抚,“没关系,到时候本小姐勉为其难和你组成最强战队,去杀杀他们那些人的锐气!”

    白枫鲤不禁想到那画面,一个撒娇怪一个小绿茶,两人打着配合,岂不是大杀四方?

    乌姀点了点头,心里还是不痛快。

    “跪了两三天了,膝盖都受不了了吧?大家都起来吧,开药的开药,休息的休息。”解重舟揉了揉眉心,他这两天也是剑不停歇,两夜都未曾合眼。

    跪了一大片的女修士们互相搀扶着起身,四处都是轻轻的倒吸气声,以及噼里啪啦的骨头响。

    乌姀四人也是慢慢地起身,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尤其是修为最弱的君皎月,起身的时候头晕目眩,差点把其他三个人一并带趴下。

    “起来吧。”解重舟朝李瑰芙伸出手。

    “没那么弱。”李瑰芙冷声拍掉他的手,撑着斧身自己站起来了。

    “那两个被抓进塔里的小子怎么样了?”她问的是谢锒琅和卫凤鸣。

    “都醒了,一睁眼就吵着也要来跪着添乱,被吟霄拦下了。”

    值得宽慰的是,虽然暂时不能一次下令毁坏所有女婴塔,但是四处都有女婴塔在夜里被炸毁的事件发生。

    乌姀说对了——

    别的地方,还有千千万万个她们。

    ——

    观音阁。

    “不对劲。”霍行芜脑筋一转便发现了不对,“承天宫会如此善罢甘休?”

    他看一眼徐吟霄的脸色,再深究解重舟一贯的行为作风便知“他答应了那些联盟老头什么条件?”

    徐吟霄也没打算瞒过这狐狸妖,“大战之时,他独领一方战场。”

    东州战场分为五面,有东面涯海关战场,西面淮南关战场,北面青柳山战场,南面云雾堤战场,中央神碑谷战场。

    东州尚未完全沦陷,流亡百姓徘徊在云雾堤战场,被皇室派去的军队庇护。

    八大宗弟子们主要前往战局轻缓的神碑谷战场。

    承天宫也将统领一方战场。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方没有着落。

    没有人愿意接手战场,各方势力处在观望之中,这时居然有个傻子跳出来,承天宫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霍行芜倒吸一口凉气,“他不要命了?!”

    他拔高音调,竟然有些破声,“别人家那些宗主老头,还有那些真君,哪个不是作壁上观观察局势,他倒好,自己凑上去送死?”

    “那可是一整个战场啊?他以为自己是神仙吗?这一次,他战死的几率有九成!”霍行芜失态地满屋乱逛,犹如无头苍蝇,不由得碎碎念

    “从小他就这样,爱死撑,爱逞英雄,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偏要凑上去,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阿芜,冷静点。”徐吟霄按住躁动不安的霍行芜肩膀,“他一个人是九成,加我们几个,那便是六成,五成。”

    苍无恙和江伴樾一黑一白两尊煞神并肩而立,“我和伴樾无牵无挂,来去匆匆,也毫无留恋,自然打算与他同往。”

    霍行芜勉强冷静下来,“付出这么大代价,他若不是要承天宫反过来给蝶蝶月月枫鲤那三个丫头道歉吧?”

    徐吟霄温声解释“他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放过三个小弟子,而是承天宫不得——至少在大战结束前,承天宫不得再继续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霍行芜不由得感叹:“他真是疯了。”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徐吟霄笑,“他说,身居高位数百年,莫忘来时路。”

    莫忘他们的来时路。

    霍行芜一愣,才恢复了平素那吊儿郎当的不羁模样,“心态真好,这就是他永葆青春容颜的秘诀吗?”

    “什么我都不管。”苍无恙淡漠开口,“生既然同窝,那死自然同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一个魔,是怎么流落到人界的。

    他只知道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眼,是在一个冬日的树林中,和幼妖,人类幼崽缩在一处用破布搭成的小窝里取暖的。

    江伴樾脸上素来没什么表情,“我还是那几句话,站在人类阵营,从来不是因为我底色良善,而是因为你们在这,仅此而已。”

    他一出生就被抛弃,天生淡漠对人族没有认同感,只对他们有。

    就算他们在战前倒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帮他们。

    “也对。”霍行芜伸出曲起的拳头,“我们也是当时叱咤风云的五人组啊,以前也是村头称霸的,几百年过去了,还能被这些毛头小子黄毛丫头压一头不成?”

    四人碰拳同时笑开,就连一向死人脸的江伴樾,都罕见地勾了勾唇。

    如此会心一笑的场景,似乎又回到了几人在桃花树下,偷喝养父的酒。

    那时狐狸醉醺醺地窝在树上,树下的四人举杯邀月,畅想修仙大道未来。

    对啊,莫忘来时路,莫忘当初他们想要做的事,共筑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