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月明在前,无双女牵着黑儿在后,沿着一条小径朝丘顶走上去,两旁草深林密,路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苔藓。
两人共乘一骑,赶了半天路,直到这刻仍没有说过一句话。令辜月明啼笑皆非的是坐在他身后的无双女,以单手抓着他的腰带,一副唯恐碰触到他身体的姿态。
登上丘顶,眼前豁然开朗,西南面是一列山峦,耸立平野之上,著名的相思谷,就藏于山峦深处。从他们的位置看下去,峡口入谷的情况尽收眼底。
辜月明负手立在丘峰处,凝望远方落日的霞彩,本来雪白的浮云像被烧着了,片片火红。
无双女来到他身后,轻轻道:“你是不是在害怕呢?”
辜月明被她的话勾起深埋的情绪,不知如何,她的一动一静,沉默或说话,总能触动他的心弦。
沮丧地道:“双双晓得我害怕什么吗?”
忽然间,辜月明感到一切不真实起来,眼前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再没法像以前般清楚分明。他感到自己正徘徊于崩溃的边缘,他真的有点忍受不了正面对的情况。
无双女平静地道:“我也见过你。”
辜月明愕然道:“你像乌子虚般在梦中见到我吗?那告诉我,我是否就是那个为了私利,牺牲他人的第二代城主?”
无双女没有直接答他,道:“我本不想和你谈及前世今生的问题,但听过百纯姑娘的故事后,我晓得根本无法逃避,怎么逃都逃不了。每一世的轮回,都有那一世轮回的目的,我们今生的目标就是去解开古城的谜,也从而解开我们自身的谜。”
辜月明失魂落魄的颓然道:“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没关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没法挽回。我正是那个断送了全城人性命的人,罪孽缠身。若今世的轮回确如姑娘所说是有目的的,我该是还债来了。”
说到这里,他感觉着插在腰间的宛剑,凤公公大有可能是从牟川的族人那里夺得此剑,而此剑正是当年颛城第二代城主为收割湘果而铸制的神兵利器。自己握剑那种熟悉的感觉,皆因自己曾是它的物主。这个想法把他推往绝望的深渊,最后一线希望泡影般幻灭,胸臆填满噬心的痛苦。
无双女轻轻道:“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到古城去吗?”
辜月明虎躯剧震。
无双女续道:“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便知道我的未来与古城连接起来,纵使要付出生命作代价,我也希望能踏足古城。正如你说过的,死在那里,总比死在别的地方好。”
辜月明说不出话来。
无双女放开黑儿,移到他身旁,与他并肩俯瞰夕阳下披上晚霞的平原山岭,满怀感触地道:“眼前的情况,似曾在以前某一段时间发生过,你被羞惭和内疚折磨,失去了斗志,但我却没法帮得上忙,心中充满无奈和痛苦。我不希望当时的情况重演一遍,前世解决不了的事,或可在今世解决。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你吗?”
辜月明一震往她瞧去。无双女没有回望他,径自深情鸟瞰山丘下远近美丽凄艳的日落景象,徐徐道:“我看着乌子虚画的云梦女神,忽然发觉置身于一个神庙似的地方,手上拿着个小瓶,却不知道瓶子盛的是什么东西,感觉很不好受,偏又没法清楚为什么这般不快乐。”
她美丽的轮廓在夕照下格外分明,灵川幽谷般起伏着,令辜月明看得入神,波动的情绪逐渐平复。她说的事亦深深吸引着他,不但是因她说话的内容,更因她细诉心事的动人情态,她本身对他的吸引力。
辜月明记起乌子虚述说过的一个梦境,正是在山城最高处一座神殿外发生,不知无双女是否到了这座神殿内去。
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每一个梦境,每一个幻觉,每一个零碎的前世片段,即使发生在他们各自的身上,其间亦有微妙的联系。
无双女垂下螓首,柔声道:“我弄不清楚自己在那里干什么?有什么目的?忽然感到有人进庙里来,我回头看去,见到的是你的影子,我绝没有看错,那个影子肯定是你。”
辜月明沉默半晌,目光没有离开她片刻,心情和刚才已有天渊之别,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一世轮回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在前一生,她究竟和自己说过怎样的一句话。这句话肯定对自己非常重要,所以在另一世的轮回里,仍忘不掉有这么的一句话。
忽然间,这句话外的一切事,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更令他难以自己的,是他清楚晓得,她已成了他最后一片净土。失去了她,将会失去一切。
辜月明道:“然后你做了什么呢?”
无双女轻描淡写地道:“我服下瓶内的东西,接着回到百纯的晴竹阁去。”
夕阳斜照。
百纯从后紧紧抱着丘九师,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世上再没有其他人事能令她分神,生命攀上最炽热的沸腾点。
至少在这一刻,她可以暂忘他俩之外凶险的世界,战马以充满动力的四蹄,似背负他们走向天之涯、海之角,远离人世。
蓦地丘九师勒马收缰,马速减缓。
百纯不明白地坐直娇躯,从丘九师的肩膀上往前方瞧去,登时大吃一惊,清醒过来。
一骑从左方山坡驰下来,马背上的骑士竟是当今朝廷最有实权的第二号人物季聂提。
丘九师表面仍是神态从容,但正紧靠着他的百纯却感觉到他的身体变硬,显是进入戒备状态。她的江湖经验虽远比不上丘九师,也知主动权操在敌人手上,而追击敌人的计划,已被敌人反过来设置陷阱,让他们踏进去。
季聂提看着这对热恋中的男女,心中满是感触,如果当日薛娘没有移情别恋,他今天就不会有这番局面,一切是否注定了呢?冷然道:“我多么希望来的是辜月明,那便可以还我的心愿,看是我的龙首刀快还是他的白露雨快。可惜命运注定如此。九师敢不敢和我单打独斗一场,我保证没有人插手,因为我的手下已赶往相思谷去。”
丘九师反手搂上百纯的小蛮腰,轻拍一下,要她留在马背上,然后甩镫下马,傲立马旁。
季聂提也翻身下马,一手搂着马颈,凑到马耳处喃喃说了几句话,放开手时,战马意会的溜往一旁。
百纯不想影响丘九师,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丘九师往前举步,到离季聂提三丈许处立定,从背囊拔出名震天下的封神棍。
季聂提叹了一口气,有点意兴阑珊地道:“如果我不幸战死,请九师照顾我的坐骑。”
丘九师皱眉道:“我不明白!”
季聂提平静地道:“你不用明白。现在对我来说,死亡再非可怕的事,而是一种解脱。不论是我先走一步,还是九师先行,最后都没有分别。九师大势已去,只看凤公公何时收拾你。事实总是令人难堪的,但我已没有撒谎的兴致。动手吧!”
“锵!”
龙首刀出鞘。
“喀唰!”一声,封神棍在丘九师手中变成长达六尺的铁棍。
后方的百纯看得芳心忐忑乱跳,假设丘九师有什么差池,她也不愿活下去。
季聂提握刀在手,登时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所有颓唐之气一扫而空,目光像刀锋般锐利,倏地前冲,刀化长芒,往丘九师照头劈去。
丘九师棍往刀锋挑去,岂知季聂提刀光一闪,再不是迎头劈下,而是随季聂提移往他右侧的位置,从上而下斜斜砍往他肩臂,其变招之灵活,刀势的凌厉迅快,确比得上辜月明。
丘九师长棍像活了过来的灵蛇般,一缩一吐,堪堪挡着季聂提的长刀。
“铿!”
刀劈铁棍,爆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
丘九师长笑道:“好!”往横移开,单手执棍,朝季聂提捣去,只要逼开敌手,棍势将全面展开,以长兵器制短兵器,肯定可杀得季聂提全无还手之力。
岂知季聂提一个错身,竟以身法避过长棍,再随手一刀砍在棍端处,震得长棍往外荡开,然后欺近丘九师,长刀横扫他颈项,狠辣精微,又是奋不顾身。
此时只要丘九师回棍扫劈,可扫得季聂提骨碎肉裂,但自己的脖子肯定不保。
丘九师暗叹一口气,他不是没有应付的方法,但会是两败俱伤之局。换过以前,他将毫不犹豫地施出封神棍后二十一路棍法,以命搏命,可是为了百纯,他是绝不能与敌偕亡,他死了,百纯怎么办?
但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丘九师抛开生死的顾虑,往后翻腾,封神棍回收,化作万千棍影,护着全身。
“当!”
季聂提的龙首刀硬被震开,发自真心地叫了一声好,如影随形的追上去,趁丘九师阵脚未稳之际,把对手卷入重重刀影里,不让这个天才横溢的超卓年轻高手全力施展。在这一刻,季聂提终于明白辜月明的可怕处,正在于辜月明不惧死亡,才能掌握对手的生死。现在的他,对死亡再没有半丁点儿的害怕,还期待死亡的来临。
百纯控制不住自己,抽出佩剑,跳下马背,朝两人恶斗处冲去,再不理什么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
刀棍交击声鞭炮般爆响,战情激烈处,两个人影乍合倏分,你追我逐,在太阳没入西山的昏暗里作生死恶斗,凶险情况层出不穷,百纯奔至近处,一时竟没法插手。
“砰!”
一声闷响,两人分开。
丘九师跄踉跌退,十多步后方勉强站稳。
季聂提则往后抛跌,背脊狠狠撞上一棵大树,然后滑坐地上,龙首刀甩手掉下。
百纯抛下佩剑,朝丘九师奔去,丘九师让百纯投入怀里,一手持棍,另一手环抱百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季聂提,道:“我不明白!”
季聂提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长长吁出一口气,辛苦但平静地道:“没有人可以完全明白另一个人,除非你可经历一遍我的生命。唉!我怎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呢?”头无力地垂往一侧,就此断气。
百纯惊魂甫定地颤声道:“你赢了!”
丘九师摇头道:“我没有赢,他是故意死在我手上,否则就是两败俱亡的结局。我们捡起他的龙首刀,送给皇甫天雄,好向他作出最严厉的警告,夺其心志。”
乌子虚站在一块位于山腰的大石上,呆看着敌人过谷不入,折往东去,完全没法掌握眼前发生的事。
左方一处山丘亮起火光,忽明忽暗,是辜月明向他发出的信号。乌子虚连忙取出火折子,发出召唤辜月明来会合的讯息,接着坐了下来,心中一片茫然。
在古城那一世的轮回里,他究竟和辜月明是怎样的关系呢?
云梦女神又是谁?
贵姓芳名?
最后的一个梦,为何不是发生在山城内,而是那么一个美丽的湖泊?事实上答案已呼之欲出,只是他有点不敢去想,怕想出来的东西是他没法接受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辜月明听毕百纯述说古城之秘后,脸色为何变得那么难看。他是感同身受,没有人可以接受前一世的自己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只恨他和辜月明其中之一,肯定曾是颛城那第二代的城主。
他当然不希望自己中选,可是如果不是他,就是辜月明,他又怎忍心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因前世的冤孽而饱受煎熬?
这是个没法解开的死结。云梦女神为何这么残忍?她究竟是为爱而来?还是恨海难填在一千五百年后的另一世来算账报复?
乌子虚首次怀疑云梦女神是居心不良,这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惊怵感觉,非常难过。
云梦女神呵!?听到我说的话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和无双女现身谷口处,正北方亦传来灯火信号,显示丘九师和百纯也到了。
花梦夫人进入舱厅,向对桌独坐的凤公公行礼请安问好,再在这老妖怪指示下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岳奇和手下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
花梦夫人已多天没见过凤公公,这个老太监出奇的精神奕奕,容光焕发,没有半点衰弱之态。使她忍不住怀疑他为了云梦泽之行,服下何首乌、灵芝、人参一类能催发生命潜力的灵药,否则怎可能如眼前般神采飞扬,也令她感到他更可怕。
花梦夫人猜不到凤公公因何事召她来见,只知不会是什么好事。
凤公公没有朝她瞧来,目光投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有点心事。好一会儿后,凤公公叹道:“终于到洞庭来了!”
花梦夫人只好听着,这句开场白后,会是什么呢?
凤公公往她望来,沉声道:“季聂提背叛了我。”
花梦夫人大为错愕,一向对凤公公忠心耿耿的季聂提,竟会背叛凤公公,固是石破天惊的事,更令她不解的,是凤公公为什么要告诉她?
凤公公再叹一口气,道:“我的确老了,老得害怕起寂寞来,幸有夫人作伴,仍有个说话的对象。今晚我们将到达湘水,只要登上东岸,东行两个时辰,渡过无终河,明早可抵达云梦泽,希望月明所料无误,楚盒仍留在古城里。”
接着双目杀机大盛,缓缓道:“对聂提的信任,我是毫无保留的,唯独在楚盒这件事上,我没有全盘告诉他,所以才劳烦月明,现在证实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从没有一刻,我感到楚盒离我这么近,几乎伸手可触。”
花梦夫人明白过来,凤公公既不是感到寂寞,也不是感到无聊,而是心情紧张,因快到云梦泽而生出患得患失之心,所以找她来说话。强如凤公公者,说到底仍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有他软弱的时候。
道:“古城不是有厉鬼作祟吗?”
凤公公长长吁出一口气,点头道:“对!古城确有鬼神在背后主事,幸好我是有备而来,古城的神灵或许能蒙蔽其他人的耳目,却没法影响我。看!”
凤公公从怀中掏出一尊高约五寸铜杵似的东西,细看才察觉是个造型优美,雕工精细的神像,身体成尖锥状,仿似矛头。精彩处在神像头部的形象,有六张脸,每脸生三目,作极愤怒状。
凤公公密藏眼睑内的眼睛熠熠生辉,憧憬般悠然道:“这是密藏至高无上的法器金刚橛,数百年来一直供奉于西藏的大日寺,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力,功能辟邪降魔,我肯定它不会令我失望。”
说罢把金刚橛珍而重之纳回怀里去。然后微笑道:“人老了,心也软了,有机会夫人帮我好好劝月明,我并非像他想象般那样,聂提虽视他为敌人,我只会当他是子侄,说过的话,绝不会食言。”
花梦夫人苦笑道:“我有劝他的机会吗?”
凤公公淡淡道:“我会为夫人制造这么的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