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一道溪涧蜿蜒流过疏林,水清见底,岸边长着高低有致的花木,鱼儿在水里忘忧的天地里活动,令人暂忘人世永无休止的斗争仇杀。
三匹马儿在溪涧旁的青草地悠闲徜徉,间中低头大嚼嫩绿湿润的青草,空气清新甜润,坐下来后没有人愿站起来。
辜月明、乌子虚、丘九师和百纯一块儿坐在岸旁的石块处,各自选择最舒适的位子,无双女却坐在下游离他们足有两丈远的一方大石上,背着他们,一副离群独处的模样。
此时乌子虚向辜月明道出了昨夜晚宴的惊险情况,道:“这个命运之局确实巧妙无伦,没有一个细节能从云梦女神的指间漏过,我的夜明珠忽然发热发光,提醒我行动的时刻来临,我还以为女神她出错了,哪知老季他真的下不了手,不用说,肯定他认出双双是……”
无双女的声音传来道:“不准谈论我!”
乌子虚连忙闭嘴。
丘九师大感愕然,使眼色要百纯去和无双女说话,百纯摇摇头,只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瞥了无双女熟悉的背影一眼,道:“我看到你了。”
三人给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丘九师皱眉道:“辜兄看到谁呢?”
辜月明望向乌子虚,道:“我也开始生出幻觉,就在我进入城门门道的一刻,忽然间发觉自己置身战场上,面对的是古代以战车为主的奇异兵种,我自己也穿上古代笨重的盔甲,你老哥就在我身旁,还在和我说话,可惜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或许你说的是古楚语。”
三人中只有乌子虚明白他在说什么。
无双女没有一点反应。
乌子虚苦笑道:“我的情况更离奇,不但见到你,还见到女神和百纯。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肯定是我在古城那一世的轮回发生过的某一片段,可是为何我们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我们不可能在两个不同的生命里,仍保持那个模样的。”
百纯神情一动,道:“你们可以说清楚点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解开谜团。”
三人闻言瞪着她看。
百纯忽然道:“钱大人该去了。”
丘九师疑惑道:“这和钱世臣的生死有什么关系?”
百纯闭上美目,似在哀悼钱世臣凄惨的下场,然后睁眼道:“钱大人告诉了我有关古城和楚盒的故事,而我曾答应过他,除非他死了,否则不会告诉任何人。”
辜月明和乌子虚精神大振,连似漠不关心的无双女也娇躯轻轻抖了一下。
乌子虚迫不及待地问道:“楚盒里装的是什么宝物?”
百纯白他一眼,道:“这个故事必须从头说起,多点耐性行吗?”
接着把与钱世臣在书香榭的两次有关古城的对话详细道出,到她说罢,辜月明和乌子虚的神情都变得非常古怪。
丘九师倒没什么,吁出一口气道:“如此神奇怪诞的故事,真教人难以相信,辜兄和乌兄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乌子虚苦笑道:“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们的女神是要透过钱世臣的口,让我们弄清楚自己的前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唉!我和辜兄当时肯定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其中一个还是那个第二代的新城主。唉!辜兄有什么看法?”
辜月明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茫然道:“不要问我。”
百纯道:“那我是谁呢?”
乌子虚忽然跳将起来,找着附近一棵高达五丈的树,迅速攀上高处,往北望去,嚷道:“敌人追来了!真了不起!”
丘九师歉然道:“了不起的不是季聂提,而是阮修真,我们在你身上下了神捕粉,而季聂提则从皇甫天雄布在我们身边的内奸得悉情况,他是凭神捕粉追来的。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乌子虚道:“我只见到尘头,没有一个时辰,他们休想赶到这里来。”
辜月明沉声道:“我们不可能跑得过他们,先不说我们五个人只得三匹马,光是季聂提沿途换马这一着,已足可在我们到云梦泽前追上我们。”
无双女的声音传过来道:“乌子虚你凭什么发觉季聂提正追来?”
乌子虚目光投往她的香背,欣然道:“当然是我们的女神通风报信。只要辜兄肯借出你的灰箭,我保证可以引开敌人。你们则采另一条路线到云梦泽去,大家在云梦泽斑竹林内的湘妃祠碰头。让我来做一次英雄吧!但我绝不是逞英雄。我是五遁盗,最擅逃遁,又有我的女神和我并肩作战,我是不可能被季聂提干掉的。”
辜月明点头道:“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佳对策,也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接着向丘九师道:“丘兄?我们中以你最懂兵法战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有机会布局杀死季聂提?”
丘九师向乌子虚问道:“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乌子虚道:“看尘头该不过五十骑。”
百纯道:“这回女神竟没有告诉你吗?喂!你见到我和女神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尚没有说清楚。”
乌子虚苦笑道:“你好像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多么危急。”
丘九师忍俊不禁地笑道:“来日方长,待我们收拾季聂提后,百纯可以再向乌兄逼供。”
转向辜月明道:“辜兄最熟悉季聂提,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辜月明道:“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表里不一的性格,表面可以容忍你,但暗里却在算计你,要到栽在他手上,方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这回季聂提对付我们的行动功亏一篑,不是败在我们手上,而是败在云梦女神手上。”
丘九师点头道:“辜兄分析得很透彻,令我大有同感。这么说,季聂提在调动手下时,该不会忽略云梦泽,不但沿途布下驿站,还会于湘水临时渡口处屯驻足够的兵员。所以若要杀季聂提,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在他到达云梦泽与手下会合前,在途中杀死他。”
百纯看得芳心颤荡,这刻的丘九师像变成另一个人,双目闪着慑人的亮芒,神态从容不迫,使她可想象到他在战场上谋定后动、指挥如神的统帅风范。
乌子虚和辜月明都露出佩服的神色,听他说下去。
丘九师续道:“当季聂提追近至两里的距离,我们装作分散逃走,在没有选择下,季聂提会集中人马,全力追赶乌兄,只要我们晓得乌兄逃走的路线,可以跟在敌人后方,再于约定地点围击敌人。”
辜月明点头道:“好计!”
无双女此时离开坐处,朝他们走过来,神色有点古怪,似是有些儿羞涩,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从怀里革囊掏出一个帛卷,交给丘九师,道:“这是云梦泽一带的地理形势图,希望对我们的行动有帮助吧!”
丘九师展卷一看,登时双目熠熠生辉,道:“季聂提恶贯满盈,我们为千千万万受他戕害的无辜者讨回公道的日子,终于到了。”
花梦夫人站在舱窗前,看着洞庭湖美丽的景色,心中一片茫然。终于来了。
船队在个许时辰前抵达岳阳城外洞庭湖的码头,凤公公留她在船上,自己登岸入城。此刻的她只能默默等待,且不抱任何希望。可是苦候本身已是令人饱受折磨的一种酷刑,她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岳奇来了,揭帘入房,立在她身后道:“我们立即启程。”
花梦夫人平静地道:“到哪里去呢?”
岳奇压低声音道:“到云梦泽去。事情有很大的变化,昨夜辜月明逃出岳阳,往云梦泽去,季聂提已率人追去,目前谁都没法预料未来的发展。”
花梦夫人叹了一口气。
岳奇凑到她耳边道:“辜月明似乎已与大河盟的丘九师结成联盟,等于背叛了凤公公,其中还牵涉到名闻天下的传奇大盗五遁盗,情况耐人寻味。”
花梦夫人问道:“百纯呢?”
岳奇道:“百纯姑娘随辜月明、丘九师和五遁盗一起逃往云梦泽。”
花梦夫人喜出望外,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岳奇道:“凤公公也不明白,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赶往云梦泽去。”
花梦夫人垂首道:“我们有机会回京师去吗?”
岳奇苦笑无语,好一会后,轻轻道:“未来的事,谁敢保证呢?夫人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胡思乱想。我要走了。”
花梦夫人轻轻道:“假设我能返回京师,继续以前的生活,岳大人会到怜花居来陪我喝酒聊天吗?”
岳奇心中一热,道:“夫人放心,只要我们死不了,我们可以过新的生活。”
花梦夫人柔声道:“我并不想改变我已习惯了的生活方式,亦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只希望岳大人有空时能到怜花居陪我聊天解闷,听我弹琴唱曲。情人是永远的,岳大人明白吗?不阻大人去办正事了。”
季聂提立在溪涧旁,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众亲随散立四方。
莫良来到他前方,敬礼道:“报告大统领,敌人分三路逃走,从蹄印的深浅看,只有五遁盗是孤人单骑,其他两骑都多负一个人。”
旁边的韩开甲道:“最重要先捉着五遁盗,然后再慢慢收拾其他人。”
季聂提淡淡道:“你们太不明白辜月明了,他绝不会被我们区区三十七个人吓得抱头鼠窜,还任由五遁盗自己一个人去应付我们。再说我们能追到这里来,已明着告诉他们我们凭的是神捕粉,以丘九师的为人,怎会看着五遁盗一个人去冒险呢?这摆明是个陷阱。”
韩开甲和莫良同时脸色微变,他们面对的,极可能是当今之世,最超卓的三个人物。
季聂提有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似走肉行尸。被薛娘女儿勾起的伤感回忆正蚕食着他的魂魄,还有蓦然惊觉鬼神存在的震撼。
失去薛娘后,他加入厂卫,投入最激烈的派系斗争里。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凡挡着他往上爬者,他必毫不留情清理掉。以前那个他离他愈来愈远,到夫猛和薛娘同时失踪,他生出与以前所有关系一刀两断的感觉。现在当然清楚那只是一个错觉,他看到薛娘女儿的一刻,以前的那个他又回来了。
那是一种没法告诉别人的痛苦。
季聂提沉声道:“让我看地势图。”
韩开甲取来图卷,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摊开。
季聂提要好一会后,才能勉强自己集中精神在图里的山川形势上。以他一贯的才智,加上丰富的经验,要设计出一个将计就计的反击方案,该是易如反掌,可是现在他的脑袋却是一片空白。原因在他不但失去信心,也失去斗志。
昨夜的行动,是经过精心的部署,考虑到每一个可能性,几可说是完美无瑕。可是一个女子,一个轰雷,所有苦心便被彻底破坏,变成一场闹剧。正如辜月明所说的,即使最冥顽不灵的人,也要臣服在“天意”之下。
季聂提伸手指着地势图上一处山脉,道:“这个地方叫相思谷,草树茂密,山势险奇,位于湘水西面三十里处,是敌人最理想的伏击地点。”
韩开甲和莫良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在这种地理形势下,光是一个五遁盗已极难应付,何况还有辜月明和丘九师两个可怕的高手。
季聂提收回手指,道:“若我们到相思谷去,肯定是去送死。”
韩开甲和莫良听得大为错愕,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季聂提整个人轻松起来,因为他已为自己的将来下了决定。
韩开甲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可以借沿途换马的优势,赶在敌人前面先一步到云梦泽去,与驻在湘水渡口的兄弟会合,然后静待敌人投入罗网,如此将可稳操胜券。”
季聂提暗叹一口气,韩开甲提出的,该是最妥善可行的办法,自保肯定有余,能否杀死敌人,却要看老天爷的心意。这辈子他还是首次感到命运不在自己掌握之内。而最大的问题,是杀了三人又如何?他如何向置楚盒于最重要地位的凤公公交代?他匆匆离开岳阳,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面对凤公公,其他理由全是借口。
他明白权力斗争的游戏是怎样玩的,清楚自己已完蛋了,过往的所有努力,辛苦挣回来的成果,已尽付东流。现今进退两难的情况,正意味着失败,彻底的失败。
季聂提道:“你们诈作全力追赶五遁盗,到抵达相思谷前,改入谷为折往湘水,到那里与我们的兄弟会合,此时大公公的船队也该抵达湘水的临时渡头,一切自有大公公拿主意。”
韩开甲和莫良愕然以对。
季聂提平静地道:“你们如实的向大公公报上确切的情况,不可以有任何隐瞒,否则后果是诛家灭族的大祸。”
韩开甲急喘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情况真的这般恶劣吗?”
季聂提淡淡道:“你们追随我多年,多少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任何失败,总有该负起责任的人,这回负责任的人就是我。”
莫良道:“我们该如何向大公公交代大统领的情况?”
季聂提心忖韩开甲关心的是他,而莫良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过此时已没有心情计较,道:“告诉大公公,五遁盗是能否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而我则单独去追捕他了。对付五遁盗,人多并不管用。”
韩开甲一震道:“大统领!”
季聂提断然道:“我意已决!你们立即依我之言行动。大公公会明白我在做什么,现在正值用人之时,大公公不会留难你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