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周考厉声,“你是城防运输队的,守城士兵闲下来的聊天你肯定能听到不少。”
“是……是的……”老头语气越来越软。
“从【三军乱殷】后,应该听到他们不少聊到找机会针对我们的事情了吧?”
这次老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待了许久,才说:“守城士兵人多眼杂,大多数大将妇殷的人都没能参与进来的,其它大将的人就更不知道了。我也就是被安排进去了,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听到的呢?”
又是愣了许久,老头才说:“有,有和我提过。说是趁着【三军乱殷】这场风波没过,找你们麻烦一找一个准,上头的人不会把事情理的那么通顺,会直接给你们下定论。”
“有几个士兵说过类似的话?”
“我听到三四个吧……”
“认的出说这话的士兵吗?”
“认,认的出。”
老头忽然抬头瞪大了双眼,满脸被欺骗的表情:“你,你不是答应我,问完话之后就让我死的吗?”
周考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老头,老头情绪激动起来:“为什么还要让我认士兵?让我认士兵就是让我儿子死,你想让我儿子死,你想让我孙子死……”
老头的目光闪烁,不断左右撇头,猛一个起身撞在边上一个士兵身上,这个士兵端立着一支青铜长矛。
不好!
他气急败坏准备殊死一战!
被撞的士兵没预料到有这么一出,被撞的瞬间没有扶稳手上的长矛。老头一把抢过,又是在士兵身上一靠,士兵连连后退几步。
老头的腿脚果然有点问题,用长矛顶着才艰难地站起身子。可他的动作依旧很快,他大约早已适应了有问题的腿脚,只要给他根杆子,他就能用和常人一样的速度起身。
边上不止被老头撞开的士兵,边上的士兵也都不是笨蛋。
周考要活口,周考不要这个老头去死。
可老头现在手上端着一杆长矛,老头要对周考不利!
边上两个士兵猛地挥舞手中的兵器,护在周考身前,第三个快速托起周考的身体并用力地后退,四弟周旦乖巧又迅速地躲在周考身后。
“不要!”
周考挣脱士兵的手臂,推动挡在身前的戈矛。
但还是来不及了……
老头的目的是保下自己的家人,想要保下自己的家人就不能被知道自己活着被周氏擒拿,当然不可能在这里把事情闹大。
他想的……根本不是殊死一战。
他根本……
就是想自我了断!
长矛斜斜地顶在地面,矛的尖端抵在了老头的下巴上,只要一个用力,长矛将自下而上贯穿他的脑袋。
再去看,老头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出。
“我不想死……”老头抽泣着把话憋出。
可他的动作却是正在寻死。
“你现在死了,我还是会把你的尸体送到城里,崇氏还是会知道你活着被我们抓住的。”周考慌忙地说。
“你说谎……”老头的下巴已经出现了血迹,但矛的尖端还是没能够彻底扎入。
他收到的命令绝对是有意外发生就直接自刎,但他也一定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否则不可能被活着捉到。
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又怎么敢用对自己这么残忍的方式自杀?
“你……你把我的尸体拉进城,也说明不了我活着被你抓到过……”
“对!”周考连忙点头,“但如果我硬是说你和我们透露了很多,你透露了崇氏和申氏的合作,你还指认了守城士兵中的一个。对!我二弟四弟都见过针对他们的守城士兵,我就说你同时也指认了他,你的家人也不一定能安稳的。”
“不要。我求你了……”老头摇着脑袋,“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别这么逼我……”
“可我要你活,不要你死。”
“我是死是活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赶牛的,我只想让我儿子我孙子活着。”
被老头从手上抢走长矛的那个士兵慢慢贴靠了过去,这时候也确实他的位子最好,只要掏手握住长矛的柄,使劲朝后拉,那么老头一定争抢不过。
“别!”周考破口大喊。
可已经来不及了……
老头猛地一低头,双手死死把长矛支在地面,整个矛尖刹那间就藏匿进他的头颅,鲜血泉涌般倾泻而出。直到老头浑身的发抖抽搐渐渐弱下去,才带着长矛倒在地面。
来不及抢夺走长矛的士兵僵在原地,他的动作在老头余光中显现,老头当然也明白只要有人抢,他就一定抢不过手上的长矛。
是这个士兵的疏忽让老头抢走了长矛,是他的莽撞逼死了老头。
人证,没了。
一条生命,一条无辜的生命,没了。
夜,彻底深了。
天空不再有不知名的鸟飞过,虫鸣却越发肆意。天空也不再有颜色,而是深邃的黑,彷佛可以包容世间万物的穹顶,穹顶上散落着勾月与星辰,星辰在天上流动似的,组成一条绚丽的银河。
坐在兵营许久,手底下的人告诉周考,老头的尸体已经丢到山林,山林里有许多野狗,最终老头的身躯会化作森森白骨。
周考站起身子,拍了拍屁股,他认出通报他消息的人就是害死老头的那个士兵。他没有再对士兵说什么,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想出去走走。
周旦“蹭”一下站了起来,默默跟在周考的身后。
一步,
一步。
走过的路从满是黄泥尘土,到开始铺满杂草,草丛间的青蛙在周考周旦经过前慌乱地跳走,空气慢慢变得凉爽。一阵风吹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后遗症,周考居然觉得有些冷。
但周考可以确定的是:
这么近看见老头流着泪说不想死,最后却硬生生自我了断的画面,让他的心有些乱了。
但也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画面,更是因为这个画面背后所代表的危险,背负起整个周氏部族,所带来的沉思。
路上,周旦小心翼翼地问:
“哥哥,如果那个老爷爷不死,他的家人就一定活不了吗?”
周考努力憋出一丝笑意,摸了摸周旦的脑袋,反问说:“那个老爷爷死在你的面前,你不怕吗?”
周旦固执地摇了摇头。
“活不了。”周考回答。
“哥哥你也没办法让他的家人活吗?”
“哥哥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的呀……”
周旦沉思着,半响,忽然说:“我们父亲好像比那个老爷爷年轻一点点吧?”
“年轻了大概十多二十来岁吧。”
“父亲他……他也会死吗?”
周考忽然语塞。
他知道弟弟问的不是父亲最终会不会死。
周旦不笨,他当然知道人固有一死。
他问的是,父亲也会因为这些那些的事情,不得已去死吗?
父亲已经因为这些那些的事情,不得已进了商国的羑里城,成为了城中一名犯人,那又怎么会不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不得已地去死呢?
“我……会努力让父亲活下来的。”周考咬着牙说道。
可说是这么说,周考的心里那个疑问与困惑却越来越大声:
“一个活着就会担心家人死去的国家,一个因为少送了三个奴隶自己就会变成奴隶的国家,这么可怕而布满陷阱的一个商国。我们周氏真的有必要一直依附它吗?哪怕是躲的远远的呢?周氏就真的没有一点本事,靠自己的力量维护安全吗?”
虽然是依靠在商国的边境,虽然处于崇城的边境势力范围,可羌人不还是会有时进犯一下?
哪怕到了朝歌,就这两天,不还是绞尽脑汁,费尽手段,才能获得一个勉强活下去的结果?
甚至到了现在,商王那边具体对父亲的判决,对周氏的判决都还没下来!
如果逃离了岐山,如果躲的远远的。
对,去南边,去贫苦的南蛮!在南蛮扎根,放弃找到的金沙河,远离商国的势力范围,不去每天思索哪里捕获羌人当作奴隶,大家都做好分内的事情,把周氏部族衍化成像商国一样的国。
哪怕永远不会像商国一样有守国神的庇护,哪怕永远发展的没有商国这么强大。
但,就一定保护不了自己吗?
可……
怡姜呢?
她会不会愿意跟着自己去贫苦的南蛮?
朝歌地下之王,在朝歌这老爷子可是享受王的称呼和敬仰,他真的会让自己的女儿跟随自己去南蛮吗?
忽然自己的衣摆被一拉扯,周考低头一看是周旦,周旦眼神有点子惊恐地看向前方。
顺着周旦的目光看去,前方一个略微娇小的身影,手上拿着一把青铜短剑正等着他。
“崇蝶?”周考皱眉,牵住周旦的手准备后退,这时候周旦再次顿住了脚步,周考回身去看,另一名高大健壮的身影,同样拿着一把青铜短剑在身后拦着。
周考认出来,这个身影,是前天驿站门口装扮成摊贩中的那个领头的。
距离周氏部队已经有些距离,哪怕大喊救命,周氏部队这时候也不会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有完没完?
昨天也是,今天也是。
只要落单就要来搞事的吗?
周考摸了摸身上,刚刚都入过周氏的营地却忘记抽把短剑护身。一看周旦身上,周旦腰间还插着把剑——他们三兄弟原本身上都配着把短剑,只不过他一个人把剑给弄丢了。
“呛”一声,周考拔出了周旦身上的剑,横在胸口,他侧过身,让余光可以同时看见一左一右两个人,死死地将周旦护在身后。
崇蝶和另一名身影缓步靠近,他们都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舞动剑花的动作。
他们的脚步都很慢,也很轻,每一步踏出,都有足够的余力迸发力量冲刺。
周考眼珠子快速地转,他本来腿上的伤口就没好,就算好了,自己连个崇蝶也打不过。然而现在身边还有自己的弟弟,那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交手,那么他周考还有他弟弟周旦,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该怎么破局……
崇蝶三番两次找机会和他动手,摆明了就是要他的命,怎么能是他三两句话能够破得了局的呢?
可笑呀可笑!
周氏一族何止千条人命,但崇氏为了区区一条金沙河就能把整个周氏拉入泥潭。
可反观崇氏——对,下手是重了,可自己毕竟还留了崇莘一命,却还要为了崇莘身上的伤,被崇莘的姐姐崇蝶多次刺杀。
周考厉声对崇蝶说:“昨天我和你说的还不明白吗?我有机会杀了崇莘,但我放过了他。”
崇蝶缓声回应:
“路上我看见了你们出城,我犹豫了一下,带了个人就追出来了。我想,你肯定是来周氏扎营的地方,要是你一晚上不出来,我就不动手了,反正对你们周氏的判决也要下来了,我到时候再看,虽然你们不惹事的话几率也小,但万一说不定不需要我动手呢。可你们出来了,我就一定要杀了你。”
“何必呢?”周考说,“昨天怡姜和你说的还不清楚吗?要是我有什么事情,你真不怕她针对你们一家吗?你真以为财务大臣和守城大将的位子能保的住你们家?崇氏真会为了你们旁系的不能再旁系的一家,和关系错综复杂的朝歌地下之王翻脸?”
“我只有一个弟弟!”
崇蝶忽然大声打断,接着深呼吸了一口,继续缓缓地说了下去:
“我们一家从小就宠着他,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吃醋。哎呀,为什么好吃的我非得留一半给他呀,为什么我从小训练武艺,但是他悠哉悠哉看看书就行。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他说些气人的话,我都忍不住想要打他,却还能忍住的弟弟……”
崇蝶猛一抬剑,将剑尖对着周考,可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冷,那么的凄凉:
“他的伤变严重了,巫医确认过了……他……他以后再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两边的脚步都在靠近,崇蝶的剑尖距离周考越来越近。周考按着周旦,推着周旦,自己的脚步也在不断地后退,三方呈现一个三角的架构。
“为了你弟弟,连你的父母,你自己,你一家都不管了吗?你现在回去,让我们走,我当没发生过这事!”
“让你走?”崇蝶嗤笑,“要是现在不是我把剑对着你,而是你把剑对着我,你会让我走?”
周考连忙点头:“会的。”
“对,你会的。”崇蝶惨然一笑,“你当然会的,伤了我弟弟你就惹上了我这个大麻烦,要是我反死在了你手上,我父母再也顾不上别的,一定会找机会和你复仇!一定会咬死你们周氏不松嘴!”
接着又摇摇头:“崇侯虎把搞你们周氏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家,确实,一开始想用些计谋骗你们上当,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干嘛要用些冠冕堂皇的计谋、理由呢?直接把你杀了多痛快?然后对外就说是你动的手——这不是就是你对我弟弟做的吗?反正都是说不了话,没有反驳的机会。”
周考无奈地摇头,他当时做的可不是简单的没让崇莘说话,而是冥冥中组建了所有对他有利的证据,哪怕是崇氏自己的人也成为了对他有利的证据,但现在这种情况肯定不能够解释,解释只会激发崇蝶的不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