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声叫嚷打断了周考的思绪,士兵圈再度让开一个口子,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那道口子。
一个身穿白色长袍,袍上编织着金色纹路,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佝偻着背缓步走来。
走进士兵圈后,圈子重新合拢,叫申启的男子走到崇德、周考、闳夭、六个摊贩以及苏氏五个人身边,朝着案桌后城伯行了个礼。
城伯也站起来回了个礼,并询问:“申启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他当然要行礼,这个叫申启的男子虽然没有任何爵位,本身也只是血统非常稀薄的贵族。但他是现今商王身边的红人,是服侍商王生活起居的阉人。
这个阉人的名声,就算是居住在西岐的周考,都有耳闻。
申启的声音有点尖,缓缓的,一股子娓娓道来的感觉,他说:“商王已经收到了周氏、苏氏两个氏族的礼物清单了,特派我过来宣告。”
“有结果了?”
问的是没沉住气的崇德。
申启也没有表露出生气嫌弃的意思,只微微摇了摇头说:“还没,但商王决定在两天后的立秋大祭时亲临朝歌城,在立秋大祭那天对周氏、苏氏做出判决。”
崇德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顿了顿申启继续说:“原本我是去驿站的,连夜赶到这里,结果听说无论是周氏、还是苏氏的人,都来到了集市这里搞什么审判。”
“是。”城伯说,“周氏长子……”
还没说完,申启抬了抬手,说:“路上我都听说了,但是看现场这个阵仗好像是陷入了僵局呀……”
一点都不僵,周考这儿逻辑通顺,人证物证俱全。但既然这么说,就能看出来申启的站队。
周考心中一凉,刹那间一种可能在心里滋生。
——陷害周氏的力量……不止崇氏?
——申启是商王身边的红人,但他不是和周氏没有任何方面的利益冲突吗?
——他来自朝歌申氏,一个贵族血统稀薄的氏族……恰好他们周氏,每年会来返朝歌七八次……
——难道……陷害周氏的……还有申氏?
低着头,周考眼珠子咕噜噜乱转。
申启的话还没完:“刚刚通报士兵的时候,还听见这个周氏长子说【三军乱殷】的事情……难道你对商王目前的判决有什么不服气吗?”
崇德由失望转而带着丝困惑的欣喜。
周考一身冷汗。
审判场上他可以聊各种逻辑,可以聊各种事实证据,但到了一个商王的红人跟前,聊再多的事实根据都没用,让公理正义都站在自己这边也没用。能聊的只有感觉,只能讨好他,让他对你产生好感。这样才能在商王的身边说些好话,这样也才能保全父亲和周氏。
哪怕……
他心存不善!
也只能……委曲求全……
“没,没有。”周考有些颤颤巍巍地说。
申启没有搭理周考的回答,一转身,冲着所有围观的平民:“我大商国建国五百余年,守护我们商国的力量大家都知道,遇见难以决断的事情,这股力量也总会给我们启发……
“这个场合很好,非常好……”
周考心中再度一凉……
守护商国的力量,无非就是商国守国神。而所谓的这股力量给人们启发,其实指的就是占卜祭祀。
以往在遇到一些选择困惑的期间,无论是王室还是商国民间,也会进行占卜祭祀。
比如南蛮穷苦,是否值得动用国力去征讨呀?
占卜一下,龟甲上烧一烧,出来的结果可以就去,不行就不去。
动用神的力量来审判他……
这个场合很好,非常好……
??
怕不只是占卜这么简单,得用上其它祭祀的手段。
但涉及到“其它”祭祀——会用人,而不是牛羊进行的祭祀……恐怕最后就算神可怜他们周氏,结果说他们周氏无辜,他周考也没办法活着离开审判场了。
果然,崇德听见这话喜笑颜开立马招手,士兵圈外走进来两个崇氏奴仆,崇德吩咐:“准备好寡肉的刀,抬过来煮肉的鼎,备好三块龟甲,快!”
城伯不由得举手就想阻止,但只一瞬又放下了手,他历年审判还没用过占卜祭祀的手段,不是他不相信神的力量,只是他总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尽可能给事实一个真相。
但事情发展到这儿,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不太喜欢自己的审判过程被插手,可小小周氏长子竟将审判的内容提及到【三军乱殷】,而他周氏又偏偏自己处在叛军阵营。现在又是商王身边的红人申启出面,实在不好干涉……
周考急忙表示:“申启大人,审判结果已几近出来,我只是受害者,指使逼迫我伤害崇莘的,正是他自己!”
“油嘴滑舌!”申启轻声呵斥,“你难道就这么害怕真相的揭露?”
“我并不怕真相的揭……”
申启打断他:“那区区一场占卜祭祀你怕什么?怕给了你真相?怕给了你公道?”
可笑!
听起来申启的话冠冕堂皇,可要个公道却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要吗?
周考继续反驳:“我……”
又一个声音打断场面。
“黑夫虎到!”
士兵圈挪开一个小口子,一个身穿通体黑色长袍的人挺拔地走进士兵圈。
漆黑的袍,雪白的皮肤,银色的发丝,就连眉毛,睫毛都是白色的。
整张脸显得尤为病态,特别是额前烙印着两个图案,一是代表奴隶的图案,二是代表解除奴隶身份的图案。
而他的眼睛却是如宝石般湛蓝。
注意到这个人的出现,犹豫了一下,周考默默闭上了嘴巴,甚至恭恭敬敬地后退了一步。
虽然审判场上他先后朝城伯行了四次礼,但除此之外,无论是话语还是行为,本质上并没有打心眼里地对城伯有恭敬感。
可对于这个脸上曾有过奴隶标志的人,他却表现出了打心眼里的尊敬。
整个士兵圈中,值得一个外族人尊敬的比比皆是,甚至闳夭也拥有商国贵族血统。甚至申启是商王身边的红人,他也只是言语中展现弱势。
不止是周考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圈外不少人看清了黑夫虎之后,也暗暗地议论起来:
“是他!五年前我看过他的战斗!”
“距今唯一一个从奴隶一跃拥有贵族称谓的人吧?!”
“黑夫现在可是朝歌地下之王的心腹呀!!他老人家不是从不插手审判的事情吗?”
没有理会圈外的议论。
走进士兵圈中的黑夫虎呵呵一笑,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却很有力量,像是海浪从这头划过海洋到另一头。
他说:“刚刚我在外面听到,有人说要进行祭祀占卜,来审判一个人是否有罪?”
没有具体问哪一个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先后扫过申启、崇德、城伯、乃至周考苏氏等所有人的脸。
他的这句话,质问的是居然是士兵圈中所有的人!
提出这个观点的是申启,可申启却没有回答。
看见黑夫虎步入士兵圈当中之后,他的脸上就一直浮现着若有若无古怪的笑意,像是阴险的毒蛇。
崇德扫了眼申启脸上的表情,咬了咬牙,一方面攀附申启高贵的身份,一方面坚守报复周考的立场。朝前跨出一步反质问黑夫虎:
“什么时候审判需要你一个当过奴隶的人来管了?”
黑夫虎摇摇头,面无表情,崇德的挑衅如同刀剑劈在河流。
他说:“我不管理任何审判,但朝歌城中涉及到祭祀的事情,我家老爷一直有话语权,不是吗?”
挑衅不影响黑夫虎的心态,可黑夫虎的话也没结束。不被挑衅影响并不意味着能够容忍他人在他人格上的践踏:
“而且,我虽然当过奴隶,但我奴隶的身份是商王五年前立秋大祭后亲自解除的。刚刚士兵通报我来了,叫的也不是黑夫,而是黑夫虎!这个‘虎’字,也是商王亲自授予的。你这种态度,难道是对商王的决断有什么意见吗?”
这下子崇德彻底闭上了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黑夫虎的这个尖锐问题。
在商国,许多贵族名衔后会跟“虎”字或者“豹”字。
无论是“虎”字,还是“豹”字,都是商王对某个人或某个家族,军事、武力、文才、治世上的表彰称谓。
大体上“虎”代表武,“豹”代表文。
比如临近西岐崇城的崇侯虎,这个称呼也遵循着这个道理。
“崇”是氏族,“侯”是爵位,“虎”代表武将。
与黑夫虎不同的是,崇侯虎的称谓拥有继承权。
这一代的崇侯虎叫做崇侯虎,他的父亲也叫崇侯虎,他的曾爷爷还叫崇侯虎。
但黑夫虎毕竟没有贵族血统,也没有被封赏爵位,这个“虎”只是商王觉得他武力卓绝嘉赏给他的。
崇德暂时闭上了嘴巴,但申启总算开口说话,听到黑夫虎反驳崇德的话语,他冷哼一声,尖尖的声音问:
“这么小的一个虎,也敢在审判场上指点?你家那位知道你现在做的那些事情吗?”
黑夫虎也不怂,也不惧怕申启是商王身边大红人的身份,直接了当开口说:“我是我家老爷的贴身护卫,既然我出现在这里,当然是我家老爷让我来看看的。”
接着僵直地朝着城伯行了个礼,城伯微微点头表示礼貌,黑夫虎继续说:“我刚刚也一直在圈外听着审判场上的一切,大致情况我也都听到了。从审判场上的各方辩论看,我不觉得周氏长子有什么很大的罪,反而朝歌财务大臣崇德一家的做法多少存疑……”
崇德急忙打断黑夫虎的话:“我家什么做法让你觉得存疑了?你在这么多人看着的审判场上说这种话,是在栽赃我们崇氏!”
抓住机会了!
周考仿佛脑中划过一道闪电!
立马开口紧接着说:“你说不存疑,难道驿站都是你的安排?崇莘做的一切都是你……”
他没能把质疑的话说完,黑夫虎忽然声音变大,怒骂周考:“闭嘴!”
周考眉宇间挣扎一瞬,乖乖地刹停了后边的话。
周考没有把话说完,逼停周考话语的黑夫虎却替周考把话说了下去:
“财务大臣不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不觉得存疑的话,想必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清楚的很。我先不说话,你把整件事再用你的视角说一遍?”
“我!……”
崇德虽然是朝歌财务大臣,属于文官系,但他的性子根本就是武将做派。脑瓜子既没有周考转的快,甚至没比过黑夫虎。不断地被周考的话逼的手足无措,还被黑夫虎的话语压的喘不过气。
原本他仗着身份打算在审判场上欺负周考,反被周考拽着这点,用民心压制。现在好了,周考身后又有黑夫虎撑腰。
这杀千刀的黑夫虎左一句“你对商王决断有意见?”右一句“你清楚来龙去脉”,身份压制这点也没了力度。现在只觉得自己一拳一拳的杀招尽数打在了棉被上,全被卸掉了力。
这个节点,申启再度开口:“黑夫虎你一句两句都在替周氏长子说话,难道是和他渊源很深?”
黑夫虎也不顺着申启的问题解答,反而问申启说:
“我刚明明看见申启大人和我一样在圈外看了很久,应该是把周氏长子的自我辩解都听到了。结果一到审判场圈子里面,开口就是一句场面陷入僵局。
“作为服侍商王贴身阉人,你这么说话,难道并不公正地替商王着想,而是背地里和朝歌财务大臣有什么利益往来?!”
这句话可是个非常严重的指控,这话一出,申启瞳孔微震。也不再纠葛黑夫虎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闭眼睛,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
既然崇德和申启都没了话说,黑夫虎这才把刚刚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场面上的情况无疑是周氏长子占着理。但周氏长子的推断和这次审判原本的案件偏离太大,另一个当事人现在受着伤还说不了话——”
黑夫虎抬眼盯了一瞬崇德,问:“财务大臣你儿子的伤势巫医是怎么说的?”
提到儿子的伤势,这个老父亲总算脸上的戾气散去大半,溢出一股子悲伤感:“巫医说四个月内下不了地,四个月后就算可以行走,左脚也不会再有那么利落……”
说着说着,戾气又再度涌了上来,眼睛里也居然含出了泪花,泪花包裹着血丝:“而且巫医也不知道,未来他能不能有自己的子嗣……”
“哦。”黑夫虎淡淡地说:“那不就和一旁的申启大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