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钦立于船头之上,感受着起伏的风浪。
他已经在船上待了半个多月了,从月中开始,黄河的水愈发汹涌,这让文钦也愈发不安起来。
他生怕自己的一个判断失误,葬送了那成千上万条人命。
一个浪头打来,他所在的船只剧烈的晃动起来,身旁的亲卫们都险些没有站稳。
文钦眉头紧锁,暗自道,过不了几天,怕是这里又要变成天堑了!
……
陈风此时也是愁眉不展,孟津港的情况他已经知晓,现在这几十万的百姓,还有大量的物资怎么办!如果走陆路运回…陈风苦笑起来,这好像不现实啊!
就在陈风叹息之际,沮授又从孟津急急赶了回来。
陈风看着这几个月整整消瘦了一圈的沮授,也是大为心疼。
他急忙起身给沮授倒了盏茶,言道:“军师辛苦了,请军师多注意一下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了。”
沮授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也顾不得和陈风行君臣之礼了。
他焦急的道:“黄河越发湍急,文钦将军说了,等今夜这波船只靠岸,便是最后一趟了。”
陈风瞳孔一缩,终究还是来了……
看着陈风陷入沉思,沮授道:“主公当早作决断,我们在关中满打满算,共有两万五千军士,刚好可以一趟回返,带不走的物资就留给百姓们。”
陈风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传令张辽、张合,点兵准备拔营。辛苦军师即刻回返孟津,安排北归的一应事物。”
沮授躬身领命,眼底虽有不忍,但还是决然的转身而去。
陈风看着沮授的背影,久久不语。他们这一撤,留在孟津的数十万百姓恐怕凶多吉少了!
陈风越想越觉得烦闷,他大步走出帐外想要透口气,却刚好看到贾诩在不远处伸着懒腰……
贾诩见到陈风,动作一顿,随后笑着走了过来。
陈风看着贾诩闲庭信步,温文尔雅中自然而然散发着一股凛然正气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恍惚,这家伙的卖相,真的太具有欺骗性了。
不知道的人,第一眼看到贾诩,一定会认为这是个一身正气的好官…
贾诩走到陈风面前,拱手笑道:“主公可是要拔营过河了?”
对于贾诩能够预料到北军的行动,陈风是一点不意外。如果这点本事没有,也不足以在后世留下浓厚的一笔了!
陈风没有回答贾诩的问题,而是反身走回营帐,头也不回的道:“文和跟我进来一下。”
贾诩一愣,心里暗道,难道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入内后,只见陈风脸色阴郁。贾诩也急忙收起笑脸,正色道:“敢问主公何事忧愁?”
陈风沉声道:“如果我打算走陆路将百姓送往并州,可否?”
贾诩嘴巴微张,不可思议的看着陈风。实在是没有料到,一向沉稳的陈风竟然会问出这么个问题。
他抿了抿嘴,果断的道:“不可!”
“此番我们撤出关中,可谓是大获全胜。人口收获几十万,相信沮授大人早已挑出有用之人迁往并州。”
“其次这次北军所收获的金银物资,都足够主公在并州建设一个洛阳城了。既已达成战略目的,就不要贪念剩余的人口了。”
贾诩顿了顿,看了看陈风纠结的脸色。继续道:
“主公如果要迁移剩下的百姓,且不说路上的阻拦。就说这几十万百姓,行动起来延绵近百里,北军此时又有多少兵丁可以护其周全?”
“再者,黄河阻断,粮食无法运送过来。这几十万人的口粮怎么解决?只怕还没走出关中,军中就要断粮了!”
“就算是路上无人劫掠,粮食问题也能解决。主公试想,几十万人的迁徙。北军重心都得移到这边吧,抵达并州少说得要半年…主公是想错失争霸河北最黄金的时间吗?”
贾诩说完,看着陷入沉思的陈风,拱手作揖悄然离开,只留下陈风一人细思。
……
在贾诩看来,陈风这么做,只是舍不得这到手的数十万人口。
但是在陈风看来,摆在面前等待命运的,是几十万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物资,更不是争霸天下的财富与资本。
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人!都是想要在纷乱之世中,谋取一条生路的普通人。
但人力终有穷,现在并不是他想不想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救又如何去救!
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不是担当,那是傻……
陈风就这么在营中枯坐,一直从艳阳高照坐到日落西山,身体都是一动不动。
张辽挑开帐帘走了进来,拱手道:
“主公,所有事物都准备妥当,大军随时可以开拔!”
见陈风没有反应,张辽又轻唤了一声。
陈风眼神这才有了焦距,他急忙起身道:“是文远啊,你什么时候来的,要出发了吗?”
张辽见陈风如此,眼中也有了担忧之色,他问道:“主公无碍否?”
陈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神色落寞的道:“走吧,出发!”
……
孟津港,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但是百姓们自发的点起了大量篝火,将黑夜驱散。
港口处,大量的船筏正在靠岸,北军将士在文钦的组织下,围出一条供大军登船的道路。
百姓们就这么围着,没人说话,也没人移动。
他们此时面如死灰,这种前一刻还充满了憧憬与希望,下一刻便被宣判死刑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但是他们对北军又提不起怪罪之心。
这几个月的守护,粮食的无偿供给,已经给了他们太多太多!如果不是北军突然杀到,这里又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到长安?就算到了长安,又有多少人能活下去!
当陈风来到港口之时,看着望不着边际的人海,胸中好像被大石堵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策马走在北军最前,百姓们未发一言,北军也寂静一片。只有甲胄碰撞和马蹄得嗒的声音。
突然,人群中一个老人,在身旁孩童的搀扶下缓缓跪倒在地。他以头触地,颤巍巍的道:“恭送北军,恭送骠骑将军。”
周围百姓们也纷纷跪伏下来,齐声道:“恭送北军,恭送骠骑将军。”
越来越多的百姓跪下,这句话由近到远的传播着。
片刻后,孟津港几十万百姓齐声道:“恭送北军,恭送骠骑将军。”
声势之浓,让天地都为之动容。
陈风忽然勒住战马,北军将士也齐齐停下脚步。
贾诩不明所以的看向陈风的背影,只见他缓缓翻身下马。贾诩见状背后一凉,突然想到今天陈风问他的话…他不会是认真的吧……此时的贾诩感到极度不可思议,这陈风当真疯了不成?
陈风缓步走到老人面前,将他搀扶起来。随后摸了摸身旁孩童的脑袋,笑道:“老人家安好!”
老人急忙拱手想要行礼,却被陈风扶住。
陈风摇了摇头道:“不必多礼,船上风大,老人家还要多再加件衣服才行。”
老人闻言一愣,不明白陈风是什么意思,什么船,什么风大,是要带自己登船的意思吗?
而此时陈风已经转身,他走到队伍最前,洪声道:“老人,妇孺先行登船。北军所属,即刻调转,在十里外扎寨。所有没能登船却依旧愿意跟着北军者,收拾行囊准备走陆路北上,北军将一路护送。”
他使出浑身力气,吼出这些话后,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是啊,他所做之事,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不就是为了造福眼前这些汉人么!
就这么舍弃他们走了,就算未来挣得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当自己真的舍了这些人,恐怕日后,为了大业,被自己舍弃的人会越来越多。
他不想,也不愿成为一个枭雄!
这是他与自己的一场心理博弈,就算这个决定最终葬送了自己,那又如何?至少他问心无愧!
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傻,不是担当!陈风自嘲一笑,那就让自己傻一次吧,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心!
……
百姓们闻言,顿时陷入一片狂欢。家里有妇孺,有老人的,都急急忙忙将人带往港口。
沮授此时也闻讯赶了过来,此时整个港口人声鼎沸,他只能用吼的,才能将声音传递出来。
“主公,这是何故?”
陈风哈哈大笑着,他指着身旁着万千百姓,笑得很是痛快。
沮授眸光闪烁,紧皱的眉头也缓缓松开。
他笑道:“既如此,请主公随船回返并州,我留下,只要有一口气在,必带着百姓回到并州。”
陈风摇了摇头,他拍了拍沮授的肩膀道:“汝得随船去往并州,总督后勤之事非汝不可!”
随后他眺望着远方,笑得极为畅快,心中郁结一扫而空:
“我若走了,百姓的心也就散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