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阳 ,聚贤楼。
颜寿给颜雯芯诊过了脉,将她的手小心地压回到被褥下,随后又叮嘱了一旁的颜雯苡几句,便起身提起药箱,出了房门。
门外,满脸焦急的兰小海见颜寿出了屋子,连忙问道:
“颜先生,里面大娘子情况如何?”
颜寿给兰小海见了礼,摇头叹息道:
“多谢兰内官记挂,小女受了好大的惊吓,落水时又伤了头,溺水窒息又再加上失温,要不是一直有县男在她身边护着,怕是……”
颜寿不敢继续再说。
“吉人自有天相,大娘子是个福大命大的。”
兰小海安慰颜寿道。
颜寿点了点头。
“我刚瞧着那妮子该是没了什么大碍,只是人还有些昏沉,先前县男去瞧她,她竟认不出县男,还吓了一跳,似是除了我和她那妹子,谁也不记得了……”
“难不成是大娘子落水时撞到头失了记忆?”
兰小海惊呼,可随即又立刻恢复了平静,自顾自说道。
“不记得也是好的,遭了那么老大的罪,又尽是些腌臜事,只是可惜了……”
兰小海本想说只是可惜了,县男对大娘子情深意重,结果如今大娘子却连县男是谁都不记得,该叫县男伤心,可一见颜寿看着自己,兰小海连忙住了嘴。
这些话可是不敢当着颜寿的面说。
虽说颜家二女与王耀宗之间有了情愫,几乎是已经公开的秘密,甚至颜寿自己也是能感觉到什么的。
只是王耀宗从来没有明说过,若是旁人拿此事信口胡说,惹恼了王耀宗不说,更是坏了人家女子的名声。
颜寿也不是个蠢人,他自然猜到了兰小海后半截压住没说的话是什么,可颜寿却没啥不悦,只是再次摇头。
两个女儿中任何一个,能跟在王耀宗身边都是好事,可麻烦就麻烦在,姐姐和妹妹对王耀宗似乎都有了情意,而王耀宗自己似乎对二女也都钟情,虽说在大燕一朝,亲姊妹嫁于一夫并非什么稀奇事,但位份上终究是不太好摆。
最好的结果,便是颜雯芯嫁入王家,做了王耀宗的正妻,而颜雯苡则是居平妻之位,但颜寿自己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王耀宗自己已经因战功得封了男爵,又是定国公的世子,入朝面见天家之后,说不得还会有其它封赏,如此显赫的身份,是绝不可能让两个民间女子占据府内女主的首次二位的,即便王耀宗不在乎,王光伯也一定不肯。
不能为妻,便只能是妾。
让自己比眼珠子还爱护的两个女儿给人做妾,即便是王耀宗的妾,颜寿也是不舍得的。
眼见颜寿因为自己几句话犯了难,兰小海也是暗恨自己嘴贱,正想开口劝解,却见颜寿抬起头,表情庄重地问道:
“兰内官,你今日可见了县男?”
兰小海不知道为何颜寿会突然有此一问,却还是思索了片刻,答:
“早早便见他带着高家兄弟和几个侍卫驾着车出去了,颜先生找县男可是有事?”
兰小海有些好奇。
“我就是想请县男帮我寻些够年份的昭县蕖麻和兴安红头参,若是能有这些药材,再精心调理些日子,小女的失忆症应该可以治愈,到时……只是这些天我寻遍了郓阳的大小医馆药铺,都没找到。”
颜寿有些难为情道。
“哈!”
兰小海笑了起来。
“就这?两味药材?颜先生还要让县男亲自去找?”
颜寿不知兰小海为何语气如此轻松,连忙道:
“兰内官有所不知,昭县蕖麻和兴安红头参可不是寻常的药材……”
“我知道,昭县蕖麻产自澜州昭县,可治偏风头痛,能健脑益智,兴安红头参则是江州兴安的特产,养气固元,这两味药一个产自我大燕极西南,另一个则是极东北,而且都是名贵稀有的药材,颜先生在这郓阳县自然是寻不到的。”
看颜寿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兰小海得意道:
“要我说,颜先生为这两味药去找县男,当真是拜错了庙。”
颜寿闻听此言,连忙拱手。
“请兰内官教我。”
兰小海却是一摆手。
“县男虽身份尊贵,却是行伍出身,怕是连薪胡和苦棘(均为药材)都分辨不清,颜先生却要托他去帮你寻两味罕见的药材?”
说着,兰小海伸手一指自己。
“颜先生怕是也奇怪,我一个内侍,为何却懂药理?不瞒先生说,我最早入宫时,便是在内侍省的太医院,先生要的药材别处寻不到,在太医院的库房里却是和草一样。如今太医院的院正和我一样,都是睢大大的干儿,我出京的时候还与他一起吃过酒,这事儿我来办!”
一听兰小海这话,颜寿再次拱手躬身道:
“如此,颜某多谢兰内官!年份……”
“好说!,三百年的够不够?”
兰小海问。
颜寿却是吃了一惊,他原本想说的是五十年即可,过百年最好,可兰小海张口就是三百年,这叫颜寿如何能不吃惊。
兰小海见颜寿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嫌年份不够,便有些为难道:
“要是想要年份再长些的,倒不是没有,只是要等到来年四月,那时旧郡和浡北的特贡才能送上京都……”
“够了够了!”
颜寿连忙说。
“如此甚好。”
兰小海抚掌而笑,接着又转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狗儿道:
“把这事儿记下,回到京都便提醒我去寻那何院正,给大娘子求药。”
狗儿躬身。
“孩儿记下了。”
见药的事有了着落,颜寿也是松了口气,忽然想起王耀宗等人一早就没了人影,于是又问道:
“兰内官,县男之前说,要在郓阳休整三日,可后来出了小女那档子事耽误了……如今已是第四日,不知接下来的行程是如何安排,还请兰内官告知,我也好有个准备。”
“嗨!瞧我这猪脑子,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兰小海说。
“县男也是个心疼人的,今早他出门前,还和我说,这几日出了那么些事,叫我们好生休养,确认无碍了再走,刚我过来就是想问颜先生,大娘子这边……”
兰小海今日来看颜雯芯,一是他确实关心,二也是为了确认颜雯芯伤势如何,能否动身。
从西川出发,到京都长乐,正常情况下二十天左右便可抵达,可一路上又是遇刺又是被绑,如今已是过了时间。
兰小海此番给王耀宗传诏回京是公干,若是路上耽搁得久了,到了京都,难免要吃挂落儿。
“小女身子已无大碍,就是不知兰内官你……”
颜寿问道。
和王耀宗一起上京得这一路,在颜寿看来确实凶险了些,只有抵达京畿要地,众人才能安全,况且早一日抵达京都,颜寿就能早一日拿到药为颜雯芯调养,兰小海着急,他又如何能不急。
只是前几日在霞栖山下,贼人来抢颜家女时,兰小海和颜寿为了救人,都是受了伤的,颜寿身为人父自然是义不容辞,可兰小海和他们非亲非故,能够挺身而出倒叫人有些意外。
“我……我没事!哎,丢人啊,原本以为身边的是人,谁曾想却是养了匹白眼狼……不说啦,若是大娘子已无大碍,那我便差人去码头寻县男,咱们明日一早便动身。”
兰小海说。
颜寿没太听懂兰小海的话,怎么就又是人又是狼的,可见兰小海似乎不愿意多说,颜寿便也没有多问,只是朝着兰小海施了一礼,道:
“那就劳兰内官费心安排。”
郓阳码头,沙船舱内。
卸去了易容的安元杰被高顺带进了一个隐秘的船舱。
厚安一见安元杰,再也忍不住,扑进安元杰怀中痛哭起来,辛采薇也是坐在一边默默流泪。
安元杰显然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辛采薇姐弟,一阵错愕之后,也是老泪纵横。
王耀宗隔着一张矮桌坐在三人对面,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腰间横刀的刀鞘,在他的脸上,罕见地没有出现任何不耐烦的表情。
等到三人收了眼泪,王耀宗示意门口的高顺将安元杰带出去重新为其易容,又叫过高照耳语几句。
面色红润的高照点了点头,走到厚安身边道:
“还想学秘术吗?”
厚安没想到高照会这么问他,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
“想学便跟我来,不过我可要说明,你若是天缺权财,我是不会教你的。”
说完,面无表情的高照一转身便出了船舱。
厚安拔腿便想跟着出去,可走到舱门口时,厚安明显是迟疑了,低着头,手扶门框,迟迟没有迈出最后一步。
“你的心愿,亦是我的心愿。”
辛采薇低声说。
听到姐姐的话语,厚安的眼睛再次湿润了,而他却倔强地将头抬起,不再让眼泪落下。
接着厚安一扭身,冲着舱内的辛采薇躬身施了一礼,道:
“阿姐,有我们在,必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说完,还不等辛采薇说话,厚安便一溜烟跑出舱门去追高照。
看着厚安的背影,辛采薇眼忽然多出几分欣慰。
再转头,正好看见王耀宗在看着自己,辛采薇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烫,为了躲避王耀宗的视线,她站起身想要去关舱门。
“无妨,开着便是。”
王耀宗说。
辛采薇犹豫了片刻,转过身,对着王耀宗翩翩下拜。
王耀宗却是一侧身。
“不可,你是前朝宗室,只有我大燕天家可受你此拜。”
王耀宗面无表情地说。
辛采薇低着头,许久,才缓缓开口:
“从即日起,大梁宋氏血脉已尽,天下再无宋氏宗室,只有艺伎辛采薇及幼弟厚安,携家中老仆安元杰,欲投效云县男门下,还望县男不弃,收留我主仆三人。”
说着,辛采薇从颈上取下一枚阴阳鱼的玉佩,双手举过头顶,继续道:
“此物为蒋氏秘宝宝库之密钥,是我主仆最珍贵之物,为证我等投效之心,特将此物献于我主。”
王耀宗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诧异的神情。
他既没想到先前还一心要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辛采薇居然会说出投效的话,更没想到辛采薇会将蒋氏秘宝的密钥作为投名状交给自己。
所以在听到辛采薇的话时,王耀宗的第一反应便是,此事有诈。
其实王耀宗之所以会授意高照传授秘术给厚安,安的并非好心。
他先前听高照说厚安可能具备精神力,而且对秘术很有兴趣时,便生出了通过控制厚安,来牵制辛采薇的想法。
在王耀宗看来,像辛采薇这种一心以光复梁国为己任的人,是极其狡诈且不可预测的。
从西川一路到郓阳,王耀宗已经受够了被贼惦记的日子,他更不想身边这些人再受到任何威胁。
因此王耀宗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将厚安通过秘术师血契的方式控制住,使得辛采薇日后再想针对自己时,会投鼠忌器。
只是他不知道辛采薇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直接想要投效自己,而且还是通过献出蒋氏秘宝密钥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
王耀宗突然觉得自己很呆,而且很小人。
“呃……”
王耀宗一时无语。
阴谋,一定有阴谋。
王耀宗心说。
“秘宝的藏宝图,为了换回颜家姐姐,已经被你那位枫哥抢走了。”
王耀宗说。
“无妨,那贼子想要挖掘蒋氏秘宝,一定会来找这对密钥,只要密钥在县男之手手,咱们便有机会将宝图夺回。”
辛采薇头也不抬地说。
王耀宗一听,好家伙,这才多一会儿,都变成“咱们”了。
“安插在我队伍中的奸细是谁?”
沉默了片刻,王耀宗突然快速发问。
“奸细有两人,一人是传诏内官身边的小黄门,就是被水匪杀掉的那个,另一个是御林军……”
“可以了!”
辛采薇立刻住了嘴,抬起头来看王耀宗的眼神中稍稍有些惊讶。
王耀宗在试探自己,辛采薇是知道的。
辛采薇所答的,也的确是真实的情况。
而王耀宗之所以会用这样的问题来考验自己,那就说明王耀宗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奸细是谁。
“县男知道那小黄门有问题?”
辛采薇问道。
“是啊。”
王耀宗摸了摸下巴。
“我之前便知道御林军中有你们的人,只是我忽略了,从来没有谁规定过,一支队伍里只能有一个奸细。那天我们去霞栖山,身边根本就没有御林军,可刚下山颜家姐姐就被鼍岛的水匪给劫了,这伙人也是有意思,别的人一个没动,上来就将那猴崽给杀了,这杀人灭口当真是不留半点情面。”
“那小黄门破绽太多,肯定是留不得了。”
辛采薇小声说。
“其实还好,若不是御林军里的那个先暴露,高照也不见得就能发现那小黄门也是奸细。”
王耀宗说着,脸色一沉。
“这事别让他知道啊,否则那小子又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要账。”
王耀宗的赌品,的确够次。
辛采薇会心一笑,接着又道:
“县男已经知道御林军中的奸细具体是谁了?”
“还不知道,但不外乎就丰小能手下那三个什长中的一个,普通御林军级别太低,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行踪,丰小能也不是奸细,否则也不可能告诉我们蒋氏秘宝的事,鉴于那天安太监在营地里和我拼命的时候,丰小能和那个姓陆的什长都在现场,要说安太监生死的真实情况也许能骗过别人,却一定是不能骗过他俩的,但你们收到的消息却是安太监死在了我的刀下,所以陆什长一定不是,我觉得是那个管伙头的庄什长,采买队中物资时,他大可借机给你们传递消息,可高照却说是那个管仪仗的李什长,娘的,他这一路都闲出个屁了,天天坐在马上吹笛子,哪有机会……等下,笛子?”
王耀宗突然反应过来,又想起辛采薇本人也是音律的高手。
“你们是靠音律传递的消息?”
王耀宗问辛采薇道。
辛采薇却是抿嘴一笑。
“原本还以为已经骗过了县男,可谁知县男身边这位照哥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就不知县男与那照哥儿有没有就这事开局押宝,若是有,县男怕是又输银子了。”
“呸!”
王耀宗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赖账的借口。
辛采薇不知道王耀宗的龌龊心思,见王耀宗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在思考接下来要问自己什么问题,于是便主动说道:
“县男难道不想知道,是谁一路指使我行刺县男的吗?”
辛采薇已经是铁了心想要投入王耀宗门下,此时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耀宗愣了一下,脸上戒备的神色一闪而过。
辛采薇察觉到王耀宗脸色有异,坦然道:
“县男莫不是觉得我这女子,为了能投入县男门下,出卖起曾经的自己人来毫无负担,于是县男便不敢信我?”
见王耀不回答,辛采薇轻叹一声,笑道:
“我没有负担,全是因为他们和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在鼍岛时我便已经明白了,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利用我们姐弟的人是县男,真正能够护我们姐弟周全的也只有县男,我能读唇语,最后在那避风的水蚀洞中,我知县男在垂危之时,也是让那照哥儿将我们姐弟带回郓阳,便放我们离去……我和幼弟既然真心想要投效县男,我又有什么好替他们隐瞒呢?”
说罢,辛采薇也不再分辩什么,就是那么静静看着王耀宗。
王耀宗也在看辛采薇。
好久,如同大梦初醒的王耀宗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说说看吧,谁想杀我。”
王耀宗将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看我猜对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