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坡上,刺客的尸体被收拢起来,付之一炬。
王耀宗一行人下了山,寻了之前藏在山下的马匹,返回大队所在的营地。
途中,王耀宗有意没有让自己人跟在安元杰身边,只是让小李子在远远跟着观察,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就能立刻上前支援。
结果令王耀宗意外的是,预料中杀人灭口的事并没有发生。
丰小能将安元杰一路安全地押送到了营地中。
“县男,这眼瞅天快亮,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营地内,兰小海一见王耀宗众人回营,立刻面带哭相跑出相应。
倒不是这兰小海真有多关心王耀宗,只是这趟差他乃是奉旨传诏,若是王耀宗在路上有些差池,他回到京都可没法交差。
“辛苦兰内官挂念。”
王耀宗冷冷回了一句,便不再搭理兰小海。
“将安元杰好生看管起来,他身上有重要情报,等天一亮我便亲自去审他。”
王耀宗大声对高顺说。
高顺拱手施礼后便领命离去了。
王耀宗瞥了一眼兰小海,转身便走。
兰小海不明白自己哪里又得罪了王耀宗,望着王耀宗离开的背影,他的眼中忽然浮现出一丝阴狠。
“内官,这还给县男送过去吗?”
一个小黄门提了桶跟在兰小海身后,里面满是刚烧开的热水。
兰小海一脚踹翻了小黄门手中的水桶,水桶里的开水顿时泼了那小黄门一腿,直烫得那小黄门满脸通红,却大气也不敢出。
“送个屁!”
兰小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王耀宗回到自己的帐前,一撩帘,就见高照正负着手在帐内等他。
“嗨!吓我一跳!天都快亮了,你不在自己帐里睡觉,悄没声地在这干嘛?”
王耀宗说着,也不等高照答话,自卸了身上的甲胄,赤着上身从一旁的桶里倒出些清水,浸湿了净布,自顾自擦洗起来。
“你们不回来,谁能睡得着?”
高照瞪眼骂道。
“帮我擦擦背。”
王耀宗头也不回,只是将手里的布朝着高照递去。
高照摇了摇头,接过王耀宗递过来的净布,帮王耀宗擦起背来。
“放心,死伤了几个御林军,咱们的人可都回来了,就麻老大肩膀挨了一箭,也没甚打紧,老颜已经在给他处理了……你倒是用点劲儿啊,给我都搓困了。”
王耀宗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听说你抓了安元杰?你打算如何处置那老太监?”
高照边搓边问。
“嗯……先养着吧……”
王耀宗含糊不清地回答,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之前回来的路上他也没觉得乏,进了帐放松下来,一股困意便立刻袭来,直催得王耀宗眼皮打架。
见王耀宗背对自己坐在小凳上犯困,高照也不说话,正准备搓洗一下那带着血污的净布,就见帐帘一分,颜家女双手提着一桶热水便进了帐篷。
“回来了也不来说一声,亏我和姐姐还等了你一宿!”
起初帐内光线昏暗,高照也没看清来的是姐姐还是妹妹,一听来人说话,这才知道是妹妹颜雯苡。
“嘘,睡着了。”
高照指了指矮凳上已经打起了轻鼾的王耀宗,便要去接颜家女手里的水桶。
颜雯苡却身子一闪,小声道:
“你们男人也是心大,他刚出了一身汗,大冬天还用冷水擦身,这是要伤风的。”
说着,颜雯苡不由分说地把高照挤到了一边,又把净布抢在了手中。
“行了,你回去吧,笨手笨脚的,我把水兑热乎了再给他擦。”
高照看着一脸满不在乎却眼神躲闪的颜雯苡,会心一笑,拱了拱手,转身便出了营帐。
等高照一走,颜雯苡的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老天爷,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颜雯苡喃喃自语,看着不远处王耀宗线条分明的后背,忽然感觉脸上如同火烧。
她正要转身跑开,身后却传来了王耀宗的呓语:
“接着擦啊……”
怕甚?在西川的时候又不是没给他擦过。
颜雯苡安慰着自己,又就着热水洗净了手里的净布,慢慢给王耀宗擦拭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暖,王耀宗在半梦半醒间舒服地哼哼了一声,接着又佝下了头。
起初颜雯苡也害怕王耀宗若是在此时醒来,见到自己在给他擦背,自己该说些什么。
虽说在西川时,王耀宗也是自己和姐姐照料着。
可那时王耀宗是身受重伤,诸事不能自理,就算是照顾仔细些,也说得过去……
可如今王耀宗早已痊愈……
若是今晚的事被高照说出去,自己怕是要被别人笑话死……
颜雯苡心乱如麻,开始有些后悔,可她见王耀宗只是低着头打盹,心里不由又有些失落。
今日下午时候,颜雯苡和姐姐颜雯芯知道王耀宗等人出营时,便一直候在帐里,虽然姐姐不说,可颜雯苡却是知道姐姐心里担心着王耀宗。
她自己又何尝不担心呢,只是那种心里惴惴不安的等待,除了熬人,似乎还多了些别样的滋味。
也不知从何时起,颜雯苡的心里便多了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那身影模模糊糊,只有个大概的轮廓,始终看不清脸上的模样。
可就是这个大概的轮廓,却让颜雯苡无时无刻,不想要在现实中用眼睛去亲自确认。
得知王耀宗等人回营时,趁着自己父亲和姐姐为麻立春和几个受伤的御林军处理伤口,颜雯苡便自己悄悄将早已准备好的热水送了过来。
颜雯苡心里清楚,若是等姐姐腾出了手,哪里还会有自己和王耀宗独处的机会……
想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负罪感充斥在她的心中。
颜雯苡慢慢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是痴痴对着那个承载了她现在生活中几乎所有喜怒哀乐的背影发呆。
姐姐倾心于王耀宗,王耀宗也倾心于姐姐……虽然两人都没明说过,但两人对视时的眼神,几乎是傻子都能明白两人的心意。
颜雯苡知道,私下里,小李子他们甚至会把姐姐叫作将军夫人,却只叫自己颜小娘子。
再回想王耀宗看着自己时,眼神中多了几分宠溺,却是少了几分爱慕。
颜雯苡觉得心里有些别扭,鼻子酸酸地想哭,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如姐姐。
“别弄,痒……”
又是王耀宗的梦呓。
颜雯苡忽然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在给王耀宗擦背,只是不停抚摸着王耀宗背上的疤痕。
她连忙缩回手,迟疑了片刻,转身便朝帐外走,可刚迈出两步,她却又不甘地停了下来。
一瞬间,颜雯苡下定了决心,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王耀宗身前,接着如鹞鹰扑兔般,猛地捧起了王耀宗的头。
睡梦中被惊醒,王耀宗第一反应是有人偷袭自己。
他本能去抓腰带上的匕首,不想却摸了个空。
那匕首在卸甲时,被他连同腰带一起挂了起来。
王耀宗正想挣扎,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嘴唇被人轻轻含住。
原来只是春宵一梦……
王耀宗心里想着,疲倦的双眼慢慢睁开一条缝,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人用手蒙住,一股熟悉的少女体香沁人心脾。
是颜家姐姐吗?
睡懵了的王耀宗干脆继续闭上沉重的双眼,双手也不自觉地环在了身前少女纤细的腰肢上,静静享受着肌肤相亲时的无限美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王耀宗彻底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独坐在帐内的矮凳上,身旁的水盆内还散发着些许的温热。
是梦吗?
王耀宗有些迷茫。
应该是梦吧!
王耀宗心想。
可若是梦,那在鼻尖萦绕的少女体香却为何如此真实?
王耀宗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许咸涩,那是眼泪的味道。
颜雯苡逃出了王耀宗的帐篷,心事重重地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迎面便撞上了出来寻她的姐姐颜雯芯。
颜雯芯见妹妹脸上带着泪痕,又看着颜雯苡走来的方向,便知道她是去了王耀宗处。
“那坏人又惹你了?”
没有责怪,颜雯芯拉住妹妹的手,柔声询问,却只见颜雯苡不住摇头。
“你这丫头,以前成天像个男孩似的,怎么现在却是这般爱哭。”
颜雯苡低着头,哭得越发伤心。
“好了,莫要伤心了,若是以后他再欺负你,阿姐便与你一起收拾他。”
颜雯芯轻轻擦去了妹妹脸上的泪,一抬头,就见颜雯苡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
颜雯芯擦了擦自己的脸,生怕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阿姐,你可是认真的?”
颜雯苡无比认真地问。
“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
颜雯芯不解。
“阿姐说,会一直和我一起收拾那坏人。”
颜雯苡依旧满脸认真。
“是是是,阿姐永远和小妹一起收拾那坏家伙。”
颜雯芯笑答。
“可若是有天阿姐嫁人了怎么办?”
颜雯苡又问。
颜雯芯显然是没想到妹妹会这么问,脸上飞起了一团红霞。
“嫁什么人……”
“阿姐你就说怎么办!”
“那……阿姐也把你带着,这总行吧?”
听见姐姐的话,颜雯苡忽如恶作剧得逞般破涕为笑,立刻伸出白如葱段的小指。
“拉勾。”
“拉勾!小孩子似的。”
颜雯芯嗔怪着,却被妹妹牵起手,开心地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
就在颜雯芯转身的瞬间,她依稀看见王耀宗的帐帘被轻轻放下,那微动的帐帘,宛如一阵风来,将她心中一池春水吹皱。
昼夜交替,天光渐亮。
王耀宗简单洗漱后,便坐在帐中,盯着炭盆中的余烬发呆。
回想起昨夜的事,王耀宗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梦,他后来分明是看见颜家女就在自己帐外的。
颜家姐妹定然是有人进了自己帐篷……
王耀宗心想。
对的,一定是颜姐姐来过了,然后自己便在梦里和她吻在了一起……
万幸是在梦里,不然若是自己真做了什么轻佻事,怕是要被颜姐姐看扁了……
若是让颜家妹妹知道,不知道又要怎么闹腾……
想着,王耀宗痴痴笑了起来,随后又不住摇头叹息。
帐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高照高顺两兄弟便挑帘而入。
王耀宗看见高家二子进来,高顺的头上还湿漉漉的,显然是在露天的营地里蹲守了大半夜,便起身扯过净布,递给高顺。
“有啥动静没?”
高顺胡乱在头上抹了几下。
“没啥动静,按世子交待的,我把安太监带到帐篷里,便装作受了伤去找颜先生,随后就远远守在了帐外。四更天时,那丰小能确实去了,却没进帐,只是在帐外磕了个头便离开了。”
“然后呢?”
王耀宗眼巴巴望着高顺。
“然后我就和我哥过来了啊?”
高顺说着看了看高照,又看了看王耀宗,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纰漏。
“先别管安太监什么动静,你这边怎么也是静悄悄的?”
高照把高顺拨到一边,满脸狐疑地问王耀宗。
“我这能有什么?”
王耀宗两手一摊问高照。
“夜里……”
高照笑嘻嘻地暗示,满脸八卦,表情一秒八变,一副哥哥我都懂,你快说的模样。
“你这满脸跑眉毛是几个意思?”
王耀宗说着,底气却不是很足。
他甚至开始怀疑高照所学的秘术是不是能窥梦,难道自己发春梦的事被他知道了?
见王耀宗心虚,高照嘿嘿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努努力,早点让公爷抱上大孙!”
“抱大孙?”
王耀宗彻底迷惑了,怎么感觉自己两人说的完全不是一件事。
“哥你别废话了,说正事呢。”
高顺看高照越说越没正形,连忙又将话题带回正道。
“接下来怎么办?”
高顺问。
“能怎么办,押着安元杰继续走呗。总不能就在这儿停下了吧?”
王耀宗满不在乎地说。
“那安元杰不审啦?”
高顺问。
“审啥,他在断龙坡上可就说了,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王耀宗一边弯腰把脚上趿拉着的鞋提好,一边抬头回答。
“嗨,这你可就小瞧咱们小顺了,鬼枭营里逼供的手段他可是一把好手,不外乎多耽误点功夫,保管那老阉人问啥说啥。”
高照说着,笑眯眯地看向高顺,满脸自豪。
“世子,您一句话,上刑的家伙我都随身带着。”
高顺拍了拍胸口处明显鼓鼓囊囊的一块儿,也是跃跃欲试。
王耀宗却是摇了摇头,将炭盆上热着的陶罐提了起来,开始往自己的皮囊里灌水。
“行了,那安元杰怎么说也是一代宗师级的人物,要不是年纪大了,又正好碰见了我……”
“行行行,你高风亮节,我们阴险小人……”
高照一看王耀宗吹上了,立刻将其打断,又伸手从腰间摘下自己的皮囊。
“给我也灌上点。”
从前他们几人都是直接喝的生水,但自从王耀宗去年病愈后,却总要把水烧沸了才喝,即便是在陇州行军时,也不许身边的人喝生水。
高照起初还能忍他,后来实在不理解,这命都快没了哪还有那么多破讲究。
王耀宗也懒得和他解释,但就一条,吃的凑合些没啥,但水必须烧开了才能喝。
高照拗不过王耀宗,只能照办,却发现自打喝了烧开的水以后,自己腹泻的毛病真是好了不少。
再加上开水灌进水囊,还能当暖手的暖袋用,很是方便,这才开始慢慢习惯了喝开水。
“你咋不让我喂你?自己灌!”
王耀宗将陶罐顿在桌上,高照也不恼,笑嘻嘻地提起了陶罐开始灌水。
“话说回来,我不让你们给安元杰上手段,还真不是白莲花圣母心。”
王耀宗重新续上话头。
“像安元杰这种外家高手,上刑其实已经很难再有什么用……”
“有用无用,终究是要试试才知道。”
高顺依旧不死心。
王耀宗却依旧只是摇头。
“其实从珲山回来的路上我就仔细想过,这安元杰肯定是有问题的,以他安元杰的能耐,即使与我对战后不能胜,可找个机会脱身却是不难,我总觉得他是料定了我不会杀他,有意示弱于我……就算是为了他那两个徒弟脱罪,他也大可在路上寻个机会遁走,却还是一路跟着我们来了这营里……难道是这营地里有什么他非见不可的人吗?我可不相信自己浑身王霸之气充沛,只用稍稍显露,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便会纷纷跪服的事。”
“照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有些奇怪。”
高照放下手里的陶罐,皱着眉头说:
“要说奇怪的,还有那个丰小能,我听小管说,在断龙坡上,好不容易发现个刺客的活口,却被这丰小能一刀捅死了。而且他说不认识安元杰,却又在夜里背着人跑过去给那老太监磕头,这其中怕是多少有点问题。”
“问题肯定是有的,但是可能和刺客一事无关。”
王耀宗否定了高照的说法。
“在断龙坡上,我去看了被丰小能杀掉的那个刺客,手里的确是藏了暗器。丰小能杀他无可厚非。至于他否认自己认识安元杰,其实也情有可原。丰小能是官,安元杰是贼,而且又是前朝的内卫统领太监。换作是我,就算两人先前有些什么交情,那时那地也是不可能承认的。”
“如此说来,我便去把丰小能绑了,鬼枭营的手段对安元杰没用,我不信对他丰小能也没用。”
高顺再次摩拳擦掌。
“我的顺哥,你才是我哥!”
高照连忙拦住他。
“动动脑子行不行,安元杰是刺客,你给他上刑,别人挑不了你的理。但丰小能是大燕御林军队正,正经的天子亲军,你给他动刀子,是嫌咱们身上的事儿不够多吗?”
“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动,那算求了,洗干净了等着人家先动手吧。”
高顺语中渐渐带了些怨气。
忽然,帐外传来一声通报:
“御林军前军飞鸿营队正丰小能,请见云县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