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断龙坡山腰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道上,五个人影艰难前行着。
“彪子,还有多远?”
王耀宗咬着牙,微微侧头,朝着身后的向彪问道,却不小心看见脚下的悬崖,顿时感觉一阵心悸。
“将军,快到了,前面再过两个弯,就是平地。”
向彪也是声音微颤。
“老向你刚就说两个弯,这都过了四五个了。”
向彪身后,小李子有些恼火。
“是我记错,上次来都多少年前了。”
向彪不敢回头,只能贴着山壁,缓慢挪步。
“别说话,继续走,都留神脚下。”
王耀宗说着,再次前行。
之前向彪说断龙坡的山道难行,王耀宗还不以为意,想着当年自己在剑门关鸟道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次,这山道又能如何逆天?
可如今真到了这断龙坡山道上,却让王耀宗再也不敢大意。
断龙坡山道和剑门关鸟道宽度相当,但临悬崖的一侧,后世的鸟道是修筑了铁索护栏的,但断龙坡山道上却是没遮没拦,只要一不小心,便会跌落下去,尸骨无存。
王耀宗不禁觉得后怕,若是自己按从前的习惯,组织夜袭,那攀爬这条山道时,难度怕是会呈几何级增长,万幸自己几人趁着天还亮着便爬了上来。
但看着天色,最多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天色就会完全暗下来,王耀宗迫不得已再次加快了脚步。
向彪的记忆总算没有再次出错,再次经过两个弯拐后,已经能见灌木丛后的一块平地,而在平地后方,则是断龙坡西坡的崖顶,几堆用麻绳固定住的巨石隐约可见。
“娘的,还真准备用石头砸死我们啊。”
王耀宗暗骂,正准备抓紧几步上前,忽见灌木丛后人影闪动,王耀宗立刻蹲下身来,并示意身后几人噤声。
“那安老头也是真胆小,这破山道有甚好守的,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平时鸟都飞不上来,人还能爬上来?这大冷的天……”
一个不满的声音传来,可话还没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你不放屁能憋死,那老不死的可以不理,但马爷的话你敢不听?让咱来咱就来,哪那么些废话。”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欸,老蔫,你说那王耀宗真有那么厉害?要我说,咱们这边几十号人,趁夜摸到他们营地里,一人一刀砍死完事儿。省得在这山上吹冷风活受罪。”
“哼,要是那么简单,还能留他到这?我可是听说,上次在百花楼动手,咱们这边可是折了不少人,郝家兄弟你知道,那身手够厉害吧?还有许老五,也是顶尖用剑好手吧?结果如何,还不是被王耀宗给弄死在百花楼。”
“有没有这么邪乎?”
“嘿!还真就这么邪乎。而且那王耀宗刚封了爵,如今是奉诏入京,队伍里有传旨太监和御林军,虽说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可王耀宗身边几个侍卫却都是从涵山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王耀宗自己也是一身好功夫,轻易近不得身。咱们要是硬来,必然会留下些痕迹,一个不小心,难免牵连了主家。不如弄些石头砸死省事,事后清理仔细些,不管谁来查,都只是意外。”
“诶……只是可惜了那两娇滴滴的小娘子,要是能让我上一次,真得美死。”
“嗨!那种丫头,也就你稀罕。我还是心怡辛娘子些,那才有女人味嘞,洗净扒光了,让她给爷跳舞,那才有意思呢,哈哈。”
“哈哈哈……”
王耀宗和巡逻的两个守卫距离很近,说话清晰可闻。
起初听见对面两人针对自己,王耀宗满不在乎,但是随着两人针对颜家姐妹的污言秽语传进耳朵,王耀宗只觉得心中无名火起,正要起身跳将上去宰了那两贼子,却被身后的向彪拉住。
对面的守卫举起火把,朝着王耀宗几人所在的山道上照了照,那火光几乎就要照上王耀宗的脚面,几人连忙将身体贴近山壁后退了几步,这才堪堪避过。
火光下,刺客手中的弩箭泛着寒光。
这么近的距离,山道上又无闪避的空间,即使是王耀宗,也无法在弩箭下全身而退。
等到那两人察看了一番,未见异常,这才熄灭了火把,蹲坐在原地。
忽然,不远处的缓坡上响起一阵杀声。
那两把守山道的守卫连忙起身察看,可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其中名叫老蔫的守卫便感觉后背一阵剧痛,再低头,就只见前胸处露出半截已经被血染红的刀尖。
另一人察觉身后有人,转身举弩要射,但还没等弩箭离弦,眼前寒光一闪,他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能视物时,就只见一具无头的尸体在不远处慢慢倒下……
解决了两个守卫,王耀宗几人迅速清理了现场。
“将军,小高将军那边动手了,听动静对面人不少啊,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向彪一面收起刀,一面从那无头尸首上取下弩弓问道。
“不用,小顺他们能解决,咱们绕到背后去,把那领头的先料理了。”
王耀宗说。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几人迅速整理好刀兵,顺着小道便消失在夜色中。
沿着小道前行,不一会儿,王耀宗便看到两个持刃的青年武士围坐在一个布衣老者身边,不远处,还有几个手持弓弩的死士围着一个光头壮汉。
也许是怕暴露,他们并没有点燃篝火,老者和青年武士只是安静地闭眼坐着,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
王耀宗等人隐蔽在夜色中,缓缓靠上前去。
相距不到二十步时,老者却缓缓睁眼开口:
“县男来了?”
王耀宗闻言,微微有些惊讶,但一看那老者一身布衣,却能在寒风中安然自若,便明白对方是个外家高手,而这样的高手五觉总是异于常人强大的。
既然被识破,王耀宗也不再躲藏,从阴影中现出身形。
“老者认识我?”
随着王耀宗出现,先前围在老者身边的武士立刻手按兵刃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王耀宗,而另一边的死士们则是纷纷将手中的弩箭对准了他。
“你就是王耀宗?”
老者没有回话,开口的却是那光头壮汉。
王耀宗看了看那光头。
“对,我就是王耀宗?”
说着,王耀宗咧嘴一笑。
“马爷有何指教?”
马坤微微蹙眉,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黑脸少年就是王耀宗。
“我的人呢?”
马坤问道。
“你是说那两个守山道的?马爷你看我都到这了,你觉得你的人呢?”
王耀宗摊开手,依旧是轻松的笑着,完全不惧面前的弓弩。
马坤闻言,也不想再和王耀宗废话,猛地一挥手。
“射死他!”
随着一阵弩弦放开的声音,几支弩箭射向王耀宗。
见弩箭射来,王耀宗跨步拧腰,身形快得如同闪电,几个闪身过后,竟将近在咫尺的几支箭全部躲开,接着他又抽刀横劈,最后一支箭也被他磕飞出去。那箭矢打着旋,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嘣嘣两声。
两支同样的弩箭一左一右从阴影里飞出,正中两个死士面门。
接着,四个身影从黑暗中冲杀出来,和已经弃弩拔刀的死士杀在了一处。
马坤没想到王耀宗会如此厉害,可还来不及细想,王耀宗已经杀到了他面前。马坤连忙抽刀应战。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对劈数刀。
马坤起初还留了两分力,但两刀过后,他已经是被逼得使出了全力。
王耀宗的刀有如千钧之重,震得马坤虎口发麻,再看王耀宗,刀势依旧连绵不绝,竟然还未用全力。
马坤心知这样对拼力量自己不是王耀宗的对手,立刻后撤几步,退出战圈,朝着不远处的老者大喊:
“安爷,你还不帮忙!”
那老者听闻马坤唤自己,又见王耀宗再次贴近,将马坤打得节节败退,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对着身边两个护卫轻道:
“你们不要出手,这因果既然逃不掉,就都由我这老头来背吧。”
说着,那老者从身后猛地抽出两把弯刀,两步跃向王耀宗。
战圈内,马坤已经难以招架王耀宗如同潮水般的攻势,随着王耀宗一记重劈,马坤站立不稳,顿时中门大开。
王耀宗眼看就要一刀结果了马坤,却被一柄弯刀截住了锋头。
老者左手格住王耀宗横刀,右手却是如同炸雷般,弯刀直削王耀宗肩头。
王耀宗抽刀回挡,却不想老者的右手刀只是虚招,而真正杀手的左手刀却是贴着横刀后发先至。
王耀宗连忙侧身,避开老者刀锋。
原先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马坤也终于缓过了劲,持刀抢攻上来,王耀宗撤刀招架着老者攻势,不退反进,又突然抽冷猛地踢出一脚。
那势大力沉的一记窝心脚正踹在马坤胸口,马坤前胸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
这一脚,王耀宗使上了十成的力,别说是肉体凡胎的马坤,就算是根木头桩子,中了这一脚怕也会四分五裂开来。
马坤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王耀宗刚将马坤打退,不想那老者竟又如同膏药般贴了上来,老者的刀锋擦着王耀宗的前胸掠过,在他的前襟上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王耀宗连忙拉开距离,待他稳住身形,又觉得脸上有些刺痒。
一滴血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老者并没趁势追击,反而在几步外缓缓抬手抱拳。
“老奴以多打少,占了县男便宜,还请县男勿怪。”
说完,老者再次摆出起手式。
王耀宗耸了耸肩。
“无妨,我挺习惯以寡击众的,况且你年纪大,我们算扯平。”
王耀宗从腰间抽出匕首,反握在左手上,摆出了和老者相同的刀架。
“总算是来了个能打的。”
说着,王耀宗便朝着老者攻了过去。
两人简单试探后,王耀宗开始全力抢攻。
王耀宗双手刀匕轮换进攻,每次出刀的角度都极为刁钻,虚实相交之下,老者只能被动防御,而当老者每次想要防守反击,都会被王耀宗提前截住刀势,仿佛王耀宗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
老者越打越惊骇,突然有了一种被年轻几十岁的自己攻击的感觉。
他有些不敢相信,王耀宗只是和他过了几手,便将他招式的精髓完全掌握,更甚于他精心调教了十几年的两个徒弟,而且在融合了王耀宗凌厉的踢法后,老者竟然隐隐生出了难以招架的无力感。
终于,老者格开王耀宗一击重劈后,右手刀再也握不稳,只能左手虚抹一刀,意图逼退王耀宗。
但王耀宗似是知道老者无力再挥出第二刀,并不回撤,只是低身避开刀锋,随即匕首一盘一抖,便将老者的左手刀挑落在地。
“刀似疾风断流水,虚虚实实,变化莫测。好一个疾风断水式……你是前朝内卫统领太监安元杰!”
王耀宗止住了刀势,他走到老者掉落地上的弯刀旁,用脚尖轻轻一挑,便将弯刀挑到了老者面前。
“再来啊。”
那老者先是一愣,却没去捡地上的刀,只是苦笑道:
“县男精武博学,几招便认出了老奴的拙技。老奴今日能和县男过手,三生有幸,技不如人,老奴死亦无憾。”
说着,安元杰弃了手中另一把刀,跪倒在地。
“只是县男动手前,老奴有一事相求,还请县男成全。”
“说。”
“那边是我两个不成器的徒弟,他们与今日之事无关,老奴年纪大了,收两个徒弟不容易,还请县男开恩,放他二人离去。”
王耀宗看看安元杰,又看了看不远处两个已被向彪几人缴械,却依旧对他怒目而视的青年武士,摇了摇头。
“他们今天既然上了这断龙坡,又怎么可能与此事无关。行刺天家使节和朝廷钦封的男爵,这可是斩立决的大罪。”
安元杰一听此话,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却也只是缓缓闭上眼。
“那就请县男动手吧。”
“不过,放过他们也行,不过你得跟我走。”
安元杰闻言,立刻睁眼。
“县男,老奴所求不过一死,即使县男饶我,我也不能对县男吐露任何……”
王耀宗摇了摇头。
“你就算想说,我也未必敢信。安太监,你钓过鱼吗?”
王耀宗笑问,见安元杰不明所以,王耀宗又继续道:
“钓鱼嘛,不挂饵,鱼怎会咬钩?”
断龙坡正面的缓坡上,高顺众人和刺客杀作了一团。
刺客人多,又占据高处,但奈何高顺众人勇猛,双方一时间竟是势均力敌。
眼看困不住高顺等人,刺客们便纷纷后撤拿出弩箭,开始朝着高顺众人不断射击。
有御林军眼尖,一眼便认出了刺客手中弩箭的出处。
“贼人怎会有五大营的制式军弩……”
还没等那御林军把话说完,一支弩箭便射穿了他的喉咙。
高顺众人出营时,并不知道刺客会有弩箭这样的装备,所以并未携带弓弩,防护用的小盾也只带了一面。
看着四周如蝗虫般飞过的弩箭,众人也只能躲在山坡一处凸起的石头后方,动弹不得。
“妈的,回去非得把小李子吊起来打,贼人有弩他居然没发现。”
麻立春吐出一口血水,刚和刺客缠斗时,他脸上挨了一个刺客一拳,如今肿起老高。
“小高将军,我持盾冲上去,你们跟着我。”
管文勇抄起小盾说。
“小管,我这盾也能挡一挡,咱俩打头”
麻立春晃了晃左手断臂上安装着的盾剑。
“好,你们在前,等箭一停,咱们便冲!”
高顺说着,握紧横刀,等到山坡上的箭雨稍缓,便转身冲了出去。
高处的阵地上,几个刺客射空了弩箭,正在重新装填,就看见下方高顺等人已经持盾冲了上来。
刺客所用的御林军制式弩是单发弩,虽然不同于破虏军鬼枭营的连射弩上弦需用专门的绞具,但也要脚蹬手提,才能将弩弓上弦。
起初十几个刺客还能保持五人一组的三段式轮射来进行无缝压制,但随着体力的消耗,刺客每轮射击间的间隙却越来越长。
而高顺等人正是趁着刺客射击的间隙,开始了冲锋。
眼看高顺等人就要冲上阵地,一个刺客率先举弩,朝着管文勇射出一箭。
管文勇一听见弓弦放开的声音,便立刻将盾牌举到胸前,随着咚的一声脆响,弩箭正钉在他手中的盾牌上。
此时又有两名刺客上好了弦,朝着高顺等人冲锋的方向再次射击。
麻立春举起左臂上的盾,却只挡住一支弩箭,另一箭则是射中了他的左肩。
射中麻立春的箭并不致命,反而彻底激起了他的凶性。
麻立春怒吼一声,也不再管朝着自己飞来的弩箭,三两步便冲进了刺客的防御圈中,他右手横刀劈砍,左手盾剑猛砸,直杀得阵中的几个刺客节节败退。
管文勇和高顺等人也冲入了阵地,再次和刺客撕咬在一起。
刺客们虽然失去了地利和射程优势,但在人数上依旧占优。
这些被豢养的死士单论个人的单兵战斗力也并不比寻常的五大营弱,近身肉搏后,攻守双方却是再次陷入拉锯战中。
忽然从山顶处又杀出一队人马,直插刺客阵地后方,为首的王耀宗更是如入无人之境,将刺客们的防线撕得粉碎。
“兄弟们,将军来了!杀!一个贼人都别放过!”
混战中的高顺看见王耀宗带人杀到,高呼一声。
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众人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呼啸着掠过刺客身边,刀锋所过,刺客应声倒地。
不过片刻功夫,断龙坡山顶处便安静了下来。
王耀宗收刀入鞘,满身血污的高顺迎面便走了过来。
“没伤着吧?”
王耀宗关切地问。
“咱们的人没事,只受了些轻伤,我让他们去看看有没有活口。御林军死了几个。”
高顺瓮声瓮气地回答。
“笨得要死……”
王耀宗摇了摇头。
管文勇在遍地的尸体中穿行,翻了半天,终于让他在几具尸体下发现一个还没断气的刺客。
可管文勇正想去塞住那刺客的嘴,防止其咬毒自尽,
跟在他身后的御林军队正丰小能却是抢先一步。
“小心,刺客手里有暗器。”
话音未落,丰小能已经一刀将那刺客扎死。
一支铁镖从那刺客手里划了出来。
“你他娘……”
管文勇张口要骂,却感觉肩头被人按住。回头一看,就见王耀宗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没事,杀了便杀了。”
王耀宗笑嘻嘻地说着,又带着玩味的笑意,歪过头不停打量着丰小能,那眼神看得丰小能心里直发毛。
“丰队正真是了得,不但身手敏捷,更重要是眼神好,一眼便瞧见刺客带了暗器,我替我这兄弟多谢丰队正。”
说着,王耀宗拱手便向丰小能行了一礼。
丰小能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见王耀宗态度诚恳,原本悬着的一颗心又落了地,连忙开口:
“职责所在,当不得县男谢。只是未能留下活口,是我的过失……”
还不等丰小能说完,王耀宗便笑着将其打断。
“丰队正不必自责,这刺客就是个小喽啰,问不出什么,杀了也没啥要紧的,我那边有个更好的。”
说着,王耀宗拍了拍管文勇,转身要走。
丰小能一听,连声问:
“县男抓了大鱼?”
王耀宗转过身,淡淡道:
“大鱼算不上,不过就是个前朝余孽,顶多算是条小杂鱼,不过也比这些虾米强些。”
丰小能脸上表情微变,随即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但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王耀宗的眼睛。
“前朝内卫统领太监,安元杰,丰队正听说过吗?”
王耀宗见丰小能强作淡定,便继续说道。
“没……没听说过。”
丰小能眼神闪烁。
王耀宗只觉得好笑。
“没听说过便好,看管的事,回营路上还得劳烦丰队正和御林军的几位兄弟。”
“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