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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魂归旺德

    付朝忠跟谷香结婚后有了一个女儿,但他不爱自己的妻子,整整三年没有回家。叶溪瑶的突然出现,更让他陷入与叶溪瑶的情感纠结之中而不能自拨,直到女儿永萍已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他才终于回家看望女儿。

    付朝忠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公元1959年的寒冬,女儿刚好满10岁,这一年是花园村吃集体食堂的第二年,刚开始吃集体食堂才几个月,就把粮食吃完了,到了第二年,社员们按人定量供应的粮食也从25斤减到18斤,每天每人只有二两粮。谷香带着儿子永靖和女儿永萍快活不下去了,好在付朝忠的父亲段洪昌会计划过日子,每天将集体食堂打回来的每人二两蒸汽箱饭放入一口土锅内熬成稀饭,再加一碗又苦又涩的梨木树果子面,总算保证爷孙三人没有被饿死。

    梨木树果子是一种野生的干果,原本梨木树的果子是用来喂猪的,其中一种当地称之为麻梨树,多生长在当阳的山梁之上,果子成熟后落于树下,果实稍大,但味带苦涩。另一种叫白梨木树,此树多生长在土质松软肥沃的山箐里,果子成熟后落于树下,果实稍小,放入锅内炒熟后,味香带甜,人可食用。将白梨树果子晒干去壳,磨成粉面,即可参入米面中蒸煮为食。

    刚吃集体食堂的时候,付朝忠的父亲段洪昌就知道会饿肚子,带着孙子孙女上山捡梨木树果子,捡回家后晒干去壳后磨成粉面储存起来。到了吃集体食堂的第二年,爷孙三人靠吃梨果子稀饭勉强能吃饱肚子,加上姚桂花带着大家在房前屋后种些瓜果豆角,付朝忠回到家,一家人也还能填饱肚子。

    付朝忠在旺德小学吃的是教师食堂,口粮定量从30斤减到18斤,但老师带着学生开荒种地,养猪种菜,教师和学生的生活还跟原来一样,免强能填饱肚子。

    付朝忠回到家,老父亲跟谷香,儿子和女儿以梨木树果子稀饭为食,一锅山药、芋头煮的苦菜汤里没有一滴油星子,妻子谷香和女儿永萍缺油少盐,营养不良,瘦得骨瘦如柴。老父亲也年老体衰,见儿子回家不停地骂道:“顺子啊顺子,给你取名顺子你却是个不孝之子,不念谷香是你的妻子,也该回家看看你的儿子和闺女,你一去就十年不回家,老子要是死了,你都不会回来看老子一眼,萍萍到了上学的年龄,上学的事你也不管……”

    付朝忠一回到家就被父亲骂个不停,只好抱怨道:“还不是怪你逼着我娶谷香,要是你不逼着我娶谷香,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你……”

    没等儿子说完,父亲又骂道:“尽说混丈话,谷香哪点不好,除了你比她多读了几年书,论人才,论本事她那点不如你,你咋就不把她当回事,要不你把她带走,别让她在家遭罪。”

    付朝忠见家里没有吃的,给老父亲留下三百块钱就带着女儿永萍回到学校,让女儿在学校上学。女儿永萍刚上完小学,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女儿已长到16岁,只好回到花园村参加生产队劳动。

    女儿回家不久,父亲去世,付朝忠赶回家操办完父亲的丧事,又带着妻子谷香和女儿付永萍回到学校,儿子永靖考上了省农机学校。

    付朝忠带着妻子跟女儿回学校不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

    文革时代,那是一个让人充满好奇的时代;那是一个你想逃避而完全无法逃避的时代;那是一个你想忘却而终生难忘的时代。无论你对那个时代是否了解,无论你对那个时代有着怎样的感情,它都曾经真实的存在过。历史无法抹去,许多人与那段历史相遇,有的在那段历史中消亡,有的在那段历史中沉沦,有的在那段历史中坚持,熬过那段艰难的岁月,却让那段历史成为一生难以忘却的回忆和伤痛。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学校有一半的年轻教师就带着红卫兵袖套来到省城,参加红卫兵大串联。身为校长的付朝忠参加串联到了省城,因出身地主没能进京去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只好又回到学校给学生上课。

    由于学校天天闹革命,学生流失了一大半,好多年纪大一点的学生都不到学校上课,坚持到校上课的学生也不背书包了,每个学生只背一个红色的小书包,小书包里只装一本“红宝书”。

    “红宝书”就是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开大会的时候,唱革命歌曲的时候,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忠心的时候都离不开《毛主席语录》,都要把《毛主席语录》举在手上或放在胸前,表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心。

    红色的小书包是用红领巾做的,不用花钱,只要把红领巾送到缝纫店,出五毛钱,师傅就帮你做。每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只教学生读《毛主席语录》,每个学生都会背几段《毛主席语录》,后来开始读“老三篇”。

    “老三篇”文章太长,要完全背下来不容易,尤其是低年级的学生不认字读不下来,更背不下来。上课的时候,老师带着学生读,老师读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最终连生产队大字不识的“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也能背颂《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并到县城出席先代会。

    旺德是个边远的山区,文化大革命是全国性的群众运动,不管是大城市还是边远山区,一样的搞群众运动,一样的组织成千上万的人民群众,机关干部和学生高举五星红旗,敲锣打鼓,呼喊口号,在大街上集会,举行示威游行。一样的召开批判大会,把当权派、资产阶级保皇派作为牛鬼蛇神,作为打倒专政的对象拉来批判。

    旺德公社最大的当权派是公社的领导和年纪偏大的老同志,供销社主任、小学校的校长也属于当权派和资产阶级保皇派,也被列入批斗的对象。

    在“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的时代,付朝忠出身地主,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很快就被打倒,革去校长职务,隔三岔五的被拉到学校大院的操场上接受师生的批斗,斗完后除了交检查材料和交待材料外,被安排去当打扫厕所的清洁工。

    旺德小学的校园原本是一家土司的大宅院,大院里没有水井,大门外有一条宽十米,长一百米的红土坡道,坡道是斜坡的红泥巴道,没有台阶,一到下兩的时候,路面又湿又滑,学生容易摔倒,老师带着学生在坡道的边缘镶了好多不规则的石块。

    坡道下面有一个圆型的池塘,池塘是用大石块围成的水井,住校生用煮饭吃的铝锅在井里打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黑色的烟墨。水井傍边有一个人工湖,人工湖实际上是一个人工修筑的坝塘。

    坡道直通学校大门,进大门的左边是教师食堂,食堂内有一口石缸,食堂师傅每天要担四担水才能把石缸装满。教师食堂每顿吃两个素菜,到周六多交三毛钱可以吃一次肉。

    进大门的右侧是学生食堂,学生将米面交到食堂后就可以在食堂就餐。付朝忠的妻子谷香被安排到教师食堂煮饭,每天要到井里担四担水,自从付朝忠被革去校长职务后,除打扫厕所外,每天帮谷香担四担水。

    学校的厕所在进大门的第三道院的后门外。第三道院的尽头处原本是一幢形似大难宝殿的殿堂,不知什么时候一把大火将大殿烧毁之后,留下一些残亘断壁。大殿的右侧有一道后门,后门外原本是一道菜园子,学校在菜园子里建盖了一个公厕,公厕只有左右两道门,左门为女厕,右门为男厕,公厕内没有窗子,学生小便看不清尿槽位置,进门后对准墙脚撒尿,付朝忠每天打扫厕所奇臭难闻。

    文化大革命进入第三个年头,各地文斗转为武斗,斗争更加惨烈。付朝忠不但在学校被批斗,还被拉到公社大院的批斗大会接受批斗。

    付朝忠教了二十年的书,已记不清谁是他的学生。那天下午,在公社大门外的广场上,当权派和走资派共十余个人被一群红卫兵用绳索捆绑起来押进会场,面对群众站作一排接受批斗。

    接受批斗不是光荣的事,大家都低着头面对着黑崖崖的人群,人群中一遍又一遍呼喊着“打倒当权派……火烧走资派……”的口号。

    带头呼喊口号的造反头子名叫黄文辉,黄文辉原来是付朝忠的学生,初中毕业后分配到旺德小学搞总务住在学校大门上面的小阁楼上,专管大门两边的学生伙食和教师食堂。参加红卫兵大串联回到学校就夺了付朝忠的权,担任校长不到半年又当上公社文教组的组长,后来又当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跟着黄文辉造反的大部分都是付朝忠教过的学生,其中一个名叫杨忠禄的学生,上小学的时候考试成绩差,上课迟到经常被老师罚站。他一上来就揭发批判付朝忠推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用械尺惩械学生,专打学生的手掌。杨忠禄突然将付朝忠按倒跪在地上,掏出推剪就在付朝忠的头上推了几下,将付朝忠的头发剪成阴阳头。

    付朝忠感到人格受到极大的侮辱,站起身举起高昂的头颅以示反抗,被杨忠禄等一群他教过的学生将付朝忠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三根肋骨被打断躺在地上动荡不得。

    付朝忠被打断三根胁骨后又被关进禁闭室,他实在经受不住残酷的折磨和凌辱,他终于等到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忍住全身的剧痛,推开禁闭室的木窗,用尽全身之力爬出窗子,一步一步地来到旺德小学水井傍边的那个池塘边。池塘的湖水在月光下格外的洁净、清澈,轻风拂过水面,泛起一阵晶莹的光亮……

    付朝忠呆呆地看着洁净而又冰凉的湖面,人世间的悲凉使他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他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他有权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虽然出身地主,但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他无愧于社会,无愧于这个世界,他要用这洁净清澈的湖水,洗去屈辱,用生命的代价证明自己的清白,为了一身的清白,他毫不犹毅地纵身跳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