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黑了，饭菜被端上餐桌，陈子弘瞄了眼墙上的时钟，擦擦手，走到了门边。
嗒嗒。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适时响起，陈子弘直接拉开房门，把站在门口，正在走神的黄志荣吓了一跳。
“啊！我来晚了，抱歉。”
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的黄志荣勉强扯起嘴角，双手不自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向屋内张望了一番，又迟疑地说道：“我这鞋脏，你看……”
“没事，进来就好。”陈子弘侧过身，为其让开一条通路。
可旋即，他又用带着些许责怪的声音说道：“你也是，来就来，买什么东西？”
“草莓本身就不是应季水果，太贵了。”
看着那盛在袋中的两大盒草莓，陈子弘又看向脸上泛着腼腆笑容，不住挠头的黄志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两盒草莓，少说也有八十了。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水果，就挑着贵的买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嘛。”
黄志荣将那两盒草莓递到他面前，干笑着说道：“放心，我都看过了，是好的，肯定甜。”
“……真是破费了。”
陈子弘自觉不可能拗过这像牛一样执拗的男人，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便笑着接过那袋草莓，将其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可随后，他又是将其中一盒拿出，套了个新的袋子：“小风肯定也想吃草莓，你买了两盒，正好把其中一盒带回去给他。”
说罢，他转头，将那个袋子展示给了不知为何面色有些苍白的黄志荣。
“啊，呃，这……”
黄志荣眼神躲闪，语无伦次地看着那盒草莓，陈子弘看在眼里，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催促道：“别傻站着了，快进来。”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不把小风也带来？孩子吃饭了吗？”
“吃了，我们喝酒，带孩子来不好，我就先让小风在家里吃了。”黄志荣垂下头，不肯与陈子弘对视。
看着表现地如此反常的男人，陈子弘眼眸微动，嘴上并未再提与黄宁风相关的事情。
黄志荣的精神状态很不妙，贸然再提，只会刺激到对方的精神，加速对方崩坏的进程。
从第一眼开始，他便看出来，黄志荣同“旱魃”的血肉并不适配，这个男人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旱魃”的手笔。
可陈子弘着实想象不到一个诡异帮助人类的动机。
没关系，很快就会知道了。
如此想着，他不动声色地收起念头，脸上再度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这样啊，你快些进来吧，再站下去，屋内的热气都要跑没了。”
一听这话，黄志荣这才匆忙点头，跟着陈子弘的引导踏进客厅。
站在陌生的环境下，他忍不住朝四周看去，客厅很干净，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书香气。
完美符合老陈在他心中的印象。
嗯？等等。
哑铃？
电视柜旁放着的两个哑铃吸引了黄志荣的注意力，他眨眨眼睛，看了眼陈子弘有些消瘦的背影，又看向那两个明显不轻的哑铃，大脑有些宕机。
他从未想过，老陈也是一个会锻炼的人。
待陈子弘拉开厨房的门，将已经飘散地差不多的油烟气味放出来，黄志荣这才回过神，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餐桌上。
“西红柿鸡蛋面……”他看着两碗摆在桌子上的面，却是忽略了桌上的其他下酒菜。
“老黄，这西红柿我挑了甜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啊？”陈子弘的声音从旁响起，带着淡淡的关切。
“合的。”黄志荣点头应道。
“你还没吃呢，怎么知道的？”
陈子弘笑着调侃，黄志荣却是直直看向对方，一脸认真地说道：“肯定是合的。”
老陈待他如此，他有何颜面说一句对方的不是？
更何况，他是真的爱吃西红柿。
不论是甜的，还是酸的，他都爱吃。
“老黄，你这么认真，可是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陈子弘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从橱柜下拿出一瓶啤酒：“我们今天少喝一点，你还要骑车回家，不适合多喝。”
“不用管我，我喝不醉。”
黄志荣摆摆手，想了想又解释道：“你知道的，我不是正常人。”
“我知道，但一身酒气回家总归会吓到孩子。”
陈子弘轻声劝道：“少喝点，是好事。”
自以为隐蔽地观察了一下陈子弘的神情，黄志荣迟疑地点了点头，肯定了对方的提议。
他不确定老陈是否只是在同自己单纯的客套，他怕同意了，会惹得对方不开心。
但小风今天明显是被他吓到了，自己若是再满身酒气的回家，孩子心里肯定不好受。
他做不成一个好父亲，但他也不想让小风难过。
在房屋主人的指引下，两人坐在了餐桌两侧，盛在碗里的面条，一碗西红柿多，一碗西红柿少，但终归是都有的。
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面条，黄志荣拿起筷子，看了一眼开始倒酒的陈子弘，抿了抿嘴，却是又放了下去：“老陈，我觉得，我觉得你请我吃饭，应该还有着其他想法吧。”
他自觉并未做过什么对的起陈子弘的事情，对方依旧待他这么好，除了另有目的，他想不到什么理由。
但是没关系，老陈是好人，于他有恩。
对方提的要求，他会尽力去做的。
听到这句话，陈子弘倒酒的手微微一顿，看了他一眼，将酒瓶放在地上，随后把其中一杯推到了他的面前：“没错，我确实另有目的。”
“除了吃饭之外，我还想和你唠点家常。”
“家常？”黄志荣意外地重复了一遍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
他没想到，老陈口中的目的，竟然只是唠家常。
“老黄，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陈子弘面色平静，可眼中全是真挚：“你这个朋友，我一眼就看出来，是值得交的。”
“我、我没有那么好。”黄志荣忍不住低头，看到自己搁在桌上的手，又自觉失礼地将其放到了腿上。
陈子弘夹了一筷子菜，吃进嘴里，继续说道：“老黄，你知道吗，我没有父母的。”
“父母……我的父母也去得早。”
黄志荣这才抬头看向陈子弘，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脸上有了怜悯之色：“没有父母，很不好过的。”
说着，他的心中勾起了过去的回忆，眼中不免多出了惆怅的神色：“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在城里上工的时候死掉了。”
“他们的死被定为了自杀，工地给了我奶奶四百块钱。”
说着，他抬手，比出了一个四字：“两条人命，四百块钱。”
“这么少。”陈子弘皱眉说道。
“好像说……是什么人道主义赔偿？”
黄志荣忘了是不是这个名字了。
看着面前的男人沉痛地点了点头，他却是又笑了起来，宽慰道：“没关系，真要说不好过倒也没有，我的奶奶将我拉扯长大，等我能够出去打工时才走的，最不好过的时候都是她扛下来的。”
“老黄，你这个人还挺乐观。”陈子弘也配合着露出了一抹笑容。
只是那眉头却一直低垂着，从中看不出多少快乐。
“也没有，活得久了，看开了罢了。”
黄志荣叹了口气，随后像是转移话题般问道：“那你呢，老陈？”
“我的父母啊……”
提到这一点，陈子弘的声音不禁有些飘渺，他看着碗里的面条，思绪却是飘回了过去：“说实话，我连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都不知道。”
“有时候一连几个月不见踪影，有时候却能在家里陪我半年。”
他回想着自己的世界的父母，在脑海里细细勾勒着他们的模样，却只能画出两个面容模糊，没有实质形体的空壳。
曾经，他对此万分不解，但是，在经历了太多与诡异相关的事情过后……
他垂下眉眼，轻声说道：“现在，我大概是明白一些其中的原因了。”
暖橘色的灯光自头顶轻柔洒下，细细描摹过他的每一寸发丝，让他显得是那般神圣而飘渺，就像一位下凡渡世的天上人。
此世间没有父母亲子，孑然一身行走世间，可不就是那天上人吗？
“……你怪他们吗？”黄志荣沉默了一阵，低声问道。
他的声音很轻，唯恐惊了这天上人。
“我怎么可能怪？”
陈子弘轻声笑道：“若是曾经，我是怪的，可现在想来，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是舍不得怪他们的。”
就是可惜，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
陈子弘心里想着，话到嘴边却是突然变了个话题：“老黄，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啊，还好。”
黄志荣身体一僵，下意识地看向他处，手指无处安放，便用力抓住了筷子：“什么都没有，最近，最近过得很好。”
果然，许丰同黄志荣交谈过了。
看对方表现的如此明显，陈子弘叹了口气，终是将话吐出了口：“老黄，莫要再错了。”
“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屈手重重敲击起桌面，沉声告诫道：“你应当清楚这其中的后果，许丰不是那佛，他只会将你们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的恩情，已经偿还的够多了！”
老陈……全都知道？
他做过的一切，老陈全都知道了吗？
看着陈子弘眼中的自己，黄志荣的呼吸骤然一滞，刚刚拿起的筷子被他不慎折成了两半。
“对，对不起，我会赔……”他感觉嘴唇发干，眼前竟是慢慢模糊成了一片血色。
腹中如火烧一般疼痛，黄志荣想要离开，可脑海里却总是有一个想法徘徊不去，反复叫嚣着：
【吃了他！】
“老黄，喝点水。”
平静的声音横空插入黄志荣纷乱的思绪，将那惊涛骇浪温柔抚平。
遍布视野的赤色慢慢褪去，黄志荣看着将一杯水凑到他近前的陈子弘，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老陈，时候不早了，我，我先走了，孩子的衣服还没有洗，开学是要穿的。”
将杯子搁在桌上，黄志荣又注意到了桌上的半截筷子，立刻又补充道：“我下次赔给你，真是对不住。”
两人吃饭的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客人却已经要匆忙退场了。
看着桌上未动几口的菜，陈子弘一改刚才严肃的模样，又轻声劝道：“老黄，再待一会儿吧。”
还是太心急了吗？
“不吃了，小风等我回家呢。”
黄志荣拒绝的声音擦过耳畔，陈子弘摇了摇头，再一次试图挽留：“老黄，可我觉得时间太早了。”
你走的太急，我留不住你。
“真不吃了，老陈，下次有空，我们再吃。”
可黄志荣还是选择了回绝。
陈子弘的眉梢缓缓下垂，他的神色中尽是怜悯，嘴唇翁动，却只是勉强扯起嘴角，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那老黄，我们再干一杯，至少把这酒喝了。”
“好，酒不能浪费。”黄志荣喉结滚动，迫不及待地拿起杯子，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丝毫聚焦。
黄志荣知道自己的呼吸如此沉重吗？
陈子弘默默想着，举起酒杯，神色中却再无曾经那般喜悦：“好，老黄，我敬你一杯……莫要辜负了自己的心。”
“我也敬你一杯，希望……”
黄志荣的思绪一刻不停地搅拌着，终是从一片混乱的大脑中找到了自己想说的话：“老陈，希望你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万事顺遂……
目送黄志荣像是逃跑一样离去，陈子弘眨眨眼睛，长叹一声，伸手打出了一通电话。
在并不漫长的悠扬铃声过后，他对着电话另一头的人低声说道：“侦探，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平淡的过了头，却是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不辛苦，‘旱魃’的棺材找到了，就埋在黄志荣老家的地底。”
何永元清冷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陈子弘眉毛微微一抬，神情却还是那般悲苦。
他看着面前几乎未动过的菜肴，并没有回答何永元的话，而是捞起一筷子面条，大口吃进了嘴里。
“真酸啊，他平时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陈子弘就着水，费力咽下一块西红柿。
随后，他抬眼看向窗外。
此刻夜色正浓，清冷的月亮高悬枝头，散发着森森寒意。
“老黄，你是个好人。”
他喃喃着收回视线，仰起头，闭上眼睛，将如波涛般汹涌的情绪埋于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