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耘看得真切,见她们个个是女人心肠,只顾婆婆妈妈哭个不休,如此下去,岂不误事儿?猛想到一个专能治这种怪伤的人来,想倾刻就走,刚一举步,又一想:
不好,我这样一走,一会儿她们发现我不在了,再以为我去勾引日本人告密去了,她们一搬家,我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果断地决定,下去,说清白再走下一步不迟。他纵身跳到了院子当中,照直往厅房里撞,口中喊着:
“救命的人来了,救命的人来了…”
院子里的众女人,猛见房上下来一个人,一围而上,正要拿他,听他直喊“救命的人来了!”诧异地直瞅他。
为首的一个失惊地说:
“这不是假扮大师姐的人吗?他怎么跑出来了?”
穆耘双拳抱拢,施了一礼说:
“各位姐姐,不要一误再误,我是你们的朋友,可别弄错了。”
众人齐声喊问:
“你说,你怎么是我们的朋友?”
穆耘说:“不是你们的朋友,谁肯在生死关头,舍命背你们大师姐出来?甭以为我装了大师姐,就不是好人,试问各位大姐,那日,我要不装大师姐,引走日本人,那一条街的平民百姓,为此遭涂炭,你们的良心何忍,又算得什么江湖侠义?”
“噢,”有人说:“这么说,你也是行侠仗义的………
有人又问:
“说,你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穆耘双拳又一抱: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金龄童。”他说出了自己学戏的艺名。
“噢,金龄童?”有姑娘知道他,脱口说:“是有这么个人挺出名的,武功出众,是唱武生的嘛……我还听过他的戏呢……”
穆耘见此,又抱拳施一礼说:
“各位大姐,甭多疑了,假如我是坏人,我跑出来,还先不往警察局跑,怎么反而走出来,来给你家大师姐救命呢?”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又很诚恳坦率,使得那些女人们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忽啦啦”,厅房门大开,走出刚才坐太师椅发令的那人,她手一摆,来了个请的姿势说
“姐妹们,让开,叫他进来。治了大师姐的伤,算他是真的。治不了,先拿他祭灵!”
穆耘全然不惧,气宇轩昂地进了厅房,往一把太师椅上一坐,先打量了一下那女人。其实,看模样,她也不过二十刚出头,说不定,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呢。
那姑娘薄嘴唇一动,嘣出了几个字儿:
“来,请治伤吧。”
移耘说:“拿纸笔来,我先写个药方去抓药。”
“好,姐妹们,纸笔侍候。”那姑娘吩咐。
片刻工夫,取来纸给他铺上了,还端来了砚台,递过一管狼毫小楷笔。穆耘接过来,伏在桌上,笔走龙蛇,一挥写就,递给那姑娘。那姑娘还真识得字儿,信上写着:
愚侄金龄童,恭身跪于伯父讳字纪乾老先生膝前。哀求老人家听禀:
侄学艺在津,因为生计,不得不尽力亮艺,谁料竟引出仇妒之人,约下在京比武。侄少年气胜,不知进退,一身赴约。谁料对手拳脚不行,竟使暗器。现侄已中毒倒在了紫竹庵内,气息奄奄,行将待毙矣。
若伯父垂慈疼爱,天明之前赶到,还可见上一面,若迟了一个时辰,贱命归西也。
万望伯父大慈大悲,接书即刻神降,救侄残生。侄手颤心疼,不能修书详言,望海涵。
不孝侄金龄童启
那姑娘读毕,沉思片刻,问:“纪乾老先生在何处?你何时能请他到此?”
穆耘说:“天桥仁寿堂小药铺后面那一家,人称‘赛扁鹊’的便是。”
“是他,我们也是老朋友了,……”她头一点:“你看这一急,倒忘了他老人家了。”
“要去快去。否则,天一亮,鬼子宪兵队和警察局在他门口放下眼线,就请不出来了。”
那姑娘又问:
“他见书就能到吗?”
穆耘说:“我坐在这里等他,他若不到,就请大姐开刀。”
“好。”那姑娘出去,吩咐人持信去请。
紫竹庵派去的三个姑娘,乘夜色来到“赛扁鹊”家,也不叫门,蹿墙而入,直奔他卧室窗下。对“赛扁鹊”,她们也是熟悉的,只不过交情不是十分过密就是了。
她们敲窗户,听“赛扁鹊”应了声,才说:
“老先生,出来吧,有十万火急的一封书信给您。”半夜里专程有信到十信九凶。“赛扁鹊”披衣出来,请人坐到书房,一看来信,当场就问:
“伤在哪儿,皮肤颜色?”
来的三个姑娘,全是李素贞手下精细胆大出了名的,见“赛扁鹊”着急。鼻尖上冒汗,就以假当真,张冠李戴,对他说:
“人也不睁眼了,伤在小腿,皮肤黑到了大腿根儿。”
“赛扁鹊”一听,手一挥
“话也甭说了,给我提着药箱,快走。”他就立即回房去与晚香玉告辞去了。
他怎么这样着急?原来,“赛扁鹊”的亲弟弟是京津出了名的戏班子武功教头,金龄童是他的得意门生。
“赛扁鹊”闲暇之余,最爱听戏,还喜欢写戏。据传,他曾摘三国故事,写过一出戏叫《定军山》。金龄童武功好,嗓子甜,扮相俊,他见了就爱得割舍不下,好几次托人,非要认他为义子不可呢。
眼下,他听说金龄童叫人用有毒的暗器打伤了,危在旦夕,那颗心岂有不急的?他人急走如飞,没有想到,这一次。他可叫心爱的人给诓了。
紫竹庵,位于旧京都东郊,地势低洼,后部及左侧尽是水坑沼泽。每年夏季,苇草丛生,蚊蝇成阵,一片蛙鸣。自明朝嘉靖以后,女道士渐渐不甚吃香,在人们的服中,常将蓄发的道姑与妓女等同相看。到了近代,这等看法更甚。
故此很少有人送女儿去当女道士的。现在庵内,不过老中少三名女道士。当初,女道士盖此庵时,就因为在清朝皇帝面前不得宠,打输了官司,让女和尚——尼姑占了上风,不得已才由棋盘街迁于此的。
找了这样一块劣等地方,堆土成丘,高处建殿宇,低处蓄水养柳植苇,倒是给都城增添了些风水。道姑所居之地,一般应叫“观”,而用了个“庵”字儿与尼姑庙的叫法相同,大概是当初的道站们为了说明“僧道一家”这个道理,忍痛为级和矛盾所做的一点让步吧。
据传,紫竹庵也鼎盛过一阵子,不过,此时此刻,年久失修,庵墙倒了几段,正殿也塌了三间,金漆剥落,座落在凄凉、荒寞的夜色中,让冬夜料峭的寒风,吹得瓦片移动,发出一阵阵器音,更显得可怖。
好象它不是坚实的青砖砌就,倒象手艺人给冥路故人用纸糊的一般:高高插在坟头上,摇摇欲坠,风沙扑上扑上去,洞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