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千叶英助和青木今天一大早赶到医院,惯例性的看一眼周老头的情况,结果他们三个进来的时候,恰恰看到淳子站在病床边,正准备一刀扎下去。
或许淳子那一刀原本是准备直接扎在周老头脖子大动脉上的,是千叶英助一声大叫惊扰到了她,才让她那一刀扎偏了位置。
在千叶英助和青木的枪口下,淳子爽快承认了自己一直都想杀死周老头的心思,她还承认当初提出附子有毒,就是为了吸引大家注意,争取留下来协助叶正文。
但她不是真心想要帮助叶正文救治周老头,她只是知道,一旦那天离开了这个房间,再想进来就没什么可能了。
她要留下来守着周老头,要么看着叶正文最终束手无策放弃治疗,让周老头死在病床上,要么……亲自动手杀了周老头。
前一两天,叶正文说周老头再有两三天就能苏醒的时候,淳子就已经动了杀心,她知道她必须要行动了,她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今天早上她在叶正文的早餐里下了安眠药……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套间外间,叶正文从雨宫医生口中了解到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之后,有一点始终想不通:“淳子和周老头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她能够下决心要置周老头于死地?”
“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认定,是周老头窃取了江口君携带的情报。而在还没调查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们在医院内部展开了秘密调查,而淳子就是其中一个怀疑对象。”
青木看了千叶英助一眼,说道:“负责调查的人太放肆,不单单对她用了刑,有一天晚上,有六个人一起进了淳子的牢房……”
他不用说,叶正文也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一口气瞬间压在了心口上,忍不住无限惋惜的说道:“可怜的淳子,这……这对她太残酷了。”
“关键是,当初关押她的牢房并不是封闭的,三面都是铁栅栏,整个全过程被其他人全都看到了。”
青木说道:“等她解除嫌疑之后,她的未婚夫就提出了退婚。”
叶正文懂了,退婚这件事就是一颗种子,在淳子的心里彻底扎下了仇恨的根,而这两天他说周老头即将醒来的消息,对淳子而言,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整个事情追根溯源,其实还是源自上一次江口情报的事情,这让叶正文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感。
表面上看,似乎是他害死了淳子,间接也害死了周老头,但往深里说,如果小鬼子们不来侵略中国,又怎么会有这一类的悲剧上演?
说原谅淳子,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淳子毕竟给了他要救出去的周老头这一刀,让他的所有努力全部功亏一篑,但要说恨淳子,叶正文忽然觉得自己也恨不起来。
他唯一感觉到的就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这个时代的悲哀……
“嘶——”
倒抽凉气的声音突然从里间之中传来,叶正文稍稍一愣神,飞快的跟千叶英助对视一眼,接着大踏步冲入了里间,冲到了病床边。
但见周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一次睁开了眼睛,或许是身上某处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才触发了刚才的动静。
“叶桑——”
千叶英助激动了,立刻把热切的目光投到了叶正文的身上。
叶正文根本没顾上搭理他,一步抢到病床边,首先把周老头的手腕扶正,开始给他号脉。
“叶大夫,他怎么样?”
青木急切的问道:“是不是情况扭转了,没事了?”
他和千叶英助一样,都期盼着周老头能够转危为安活下来,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指望能从周老头的身上打开局面,彻底把鸢都城的共党连根拔起。
然而,叶正文号完脉,一抹悲伤已经爬上了他的脸。
他望着周老头,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其实他也以为刚才自己看错了,或许周老头的情况并没有他想象之中那么糟糕,但事实上,脉象显示,这只是周老头的回光返照。
这个人世间,留给周老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想和千叶英助副司令官说话。”
周老头极其费力的扭头,把目光落在千叶英助身上,说道:“这两天,我人没醒,脑子不糊涂,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我都能听见。因为我,你们害死了一个姑娘,可恨!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你们肯定很好奇,当初,当初我是怎么搞到了江口藏匿文件的地点,对吗?”
千叶英助浑身一震,凛然点头:“是!”
“其实很简单,二楼到三楼,除了你们知道的楼梯之外,还有一个废弃的烟道,我从烟道里直接爬进了三楼……”
周老头貌似有些得意,嘴角轻轻翘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说道:“千叶副司令官,你,你是不是没有想到啊?”
“门诊楼里有一条这样的烟道吗?”
千叶英助的确没想到,包括现在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回头问了雨宫医生一眼。
雨宫医生脸色有点白,说道:“好……好像是。”
“八嘎!”
青木自问当初他主持的调查足够严密,却没想到百密一疏,有这样的一条烟道他居然也不知道;他追问道:“你是通过烟道进入的这个房间对吗?那你怎么知道的情报?那个时候,江口君不是还在昏迷状态吗?”
“这就要问叶大夫了。”
周老头看大家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叶正文身上,继续说道:“叶大夫是我平生所见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江口伤成那个样,他都能把人救活。那天晚上,他以为江口大致会在第二天早上醒来,但……但他误算了一点,那就是江口日常的身体情况。”
“日常的身体情况?”
千叶英助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江口,江口身体很好,最起码比我强多了,所以,江口那天晚上其实就已经醒了……”
周老头说道:“我原来,原来只是想碰碰运气,看他迷迷糊糊的醒了,只是甚至不太清醒,就用日语,问出了他那份文件的藏匿地址。然后,我又被他打晕了。他反正,反正本来就迷迷糊糊的,真正苏醒之后,也只会当自己做了一个梦……”
“你会日语?”
千叶英助更加吃惊:“你不是医院的杂工吗?你怎么会日语?”
“我在沈阳待过……”
周老头随口把刚才说过的话换日语说了一遍,他日语发音十分准确,如果让千叶英助和青木他们闭上眼睛听,绝对想象不到这是一个中国人在说话。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整个人看上去倦容满布。
千叶英助和青木对视一眼,震惊之余,已经对周老头的这番解释信了八成。
他们很想继续追问一下,周老头后续又是怎么把情报送出去的、联络人是谁、怎么联络,不过,周老头已然微微侧首,望着叶正文说道:“叶,叶大夫,你就是叶大夫吧?上次,上次我就见过你……”
“是我……”
叶正文看他这个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原本是一个他有希望救出去的共党,但因为今天早上淳子的这一刀,所有计划都已经没有希望变成现实。
“你,你是个好人……”
周老头咳了一口血,血液沿着脸颊流淌下去,染红了枕头;他继续说道:“好人不好当啊,知道你是好人,是人不是人的都想给你添点麻烦。我知道,我应该是快不行了,我,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叶正文眼圈一红,紧紧抓住祂的手,说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我帮你办!”
他不知道周老头有什么事,但他知道,周老头这么说,肯定会引起千叶英助和青木的怀疑,尤其是他这么爽快的答应下来,更会让千叶英助和青木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他顾不上了。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周老头又咳一口血,说道:“常言道,入土为安,我死了,怕是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叶大夫,你,你是中国人吧,我求你等我死了之后,帮我收个尸,找个地方把我……把我埋了,随……随便什么地方,挖个坑就……就行……”
他努力反握住叶正文的手,接着说道:“叶,叶大夫,我知道这可能让你为难了,可我……我无以为报,这辈子没攒下金,也没攒下银,就,就是在沈阳的时候,有个日本友人送我一块怀表,我送给你,权当感谢……”
“不用!我什么都不用!”
叶正文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道:“我给你收尸,我给你好好葬了,我……”
他心里太不是滋味,声音哽咽,以至于任何话都说不下去了。
“怀表在那里?”
千叶英助却是以为捕捉到了关键性信息,上前一步追问道:“你不是要送给叶桑吗?你告诉我,我现在给你拿来!”
“好东西当然在,在我家……”
周老头回答道:“我家堂屋的八仙桌下面,有块砖是松动的,撬开……撬开它,下面藏了一个盒子,里面……怀表就在里面……”
“我这就去!”
不等着千叶英助发号施令,青木主动应承,火速出门去了。
听着他脚步声疾疾远去,周老头大大的泄了一口气,对叶正文说道:“叶大夫,你,你可能是我这一生见到的最后一个中国人了,那块怀表,你,你以后留着,当,当个念想……”
这话说完,他脑袋最后一歪,就此死去。
叶正文只觉胸口好像被一根粗壮的木桩狠狠的撞击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地上。
……
……
青木带上三个小鬼子,开车出了医院,直奔北城门外陆家湾街的方向。
那辆车被开的飞快,一路上汽车喇叭阵阵狂响,恨不能插上翅膀直接飞起来。
医院门口附近的那个流动烟贩看着这辆车子远去的方向,悄然转身,沿路走了一小段,找到路边一个电话亭之后,确认左右没什么异常,就走了进去。
他拨了一个号码,等对方接通之后,直接说道:“胡老板吗?你预定的小刀香烟到货了,正在路上,您看是我给您送过去,还是您找我取?”
憋着嗓子说出来的这番话,穿过电话线,送到了撞钟院后街胡家当铺胡飞鹏的耳朵里,胡飞鹏淡淡回应道:“我去你家拿吧。”
他放下电话,对当铺里姓关的杂工说道:“给书店打个电话,就说一句:图穷匕见。”
“图穷匕见。”
姓关的杂工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见胡飞鹏点了点头之后,就没再言语。
他转身去了后院,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
几分钟之后,他再出门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电话公司的维修工制服,腰上还挂了非常专业的工具包,肩膀上背了一个带有电话公司标志的大背包。
十分钟之后,他的人出现在了撞钟院老过道之中一处偏僻位置的电线杆上。
姓关的杂工打开电线杆上方的电话盒子,临时接了一个电话机上去,拨了一个号码。
然后,他说:“图穷匕见。”
……
……
青木去了没多久,又开车回到了医院。
在三楼楼梯口,他撞见了正在这里等他的千叶英助。
“司令官阁下!”
青木从口袋之中掏出一块老怀表,送到了千叶英助的面前,说道:“已经让技术人员检查过了,这只是一块普通的怀表,并没有什么秘密?”
千叶英助一皱眉:“所有零件都拆开过了?没有夹层?或者不易发现的刻痕?”
“没有,所有零件都拆开看过,这块怀表保存的很好。”
青木说道:“而且,根据上面的出厂日期和标识,也可以证实这的确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出产的怀表,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927年的产品。”
“这样看来,胡老头应该真的是给自己找一个收尸人。”
千叶英助点了点头,苦笑道:“刚才乍一听他说这些,我还以为这块怀表有什么特殊意义呢,看来,是我多想了。”
“副司令官阁下,有个事情我觉得不好理解。”
青木却说:“刚刚我在楼下遇见了雨宫医生,他说周老头已经死掉了,叶大夫看着很伤心,还流了泪。这个表现,是不是不太正常?”
“这个没什么,我已经问过雨宫医生了,大夫和病人之间,往往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尤其是当医生对某一个病人长期实施救治的时候,很容易会在情感上把病人当做自己的亲人。”
千叶英助说道:“刚才我也和叶桑谈过,他是觉得这个事情太委屈,明明最迟明天就能大功告成的一次施救,居然因为淳子那一刀彻底功亏一篑,他有点不好接受。”
“这倒也是。”
青木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说道:“叶大夫为了让周老头恢复健康,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而这次救助,也被雨宫医生称之为奇迹。我想,如果最终能够成功的话,一定会在叶大夫一生的履历之中添上极其谣耀眼的一笔。”
“是啊,都被淳子那一刀给毁了……”
千叶英助叹息一声,把怀表重新交给他,说道:“青木君,叶桑坚持要履行承诺,为周老头收尸送葬,这件事情我就不参与了,你协助一下。”
“哈依!”
……
……
人死不能复生,周老头的死已然成为定局,叶正文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化作苦水,一口咽下。
在青木指挥的护士协助之下,他把周老头的遗体送上了一辆临时调用的救护车,准备带到城郊安葬。
叶正文没有上车,按照最为古老的礼仪,步行跟在救护车的背后,走出了医院。
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送葬。
而青木做这些,是因为千叶英助的命令,但他对步行去掩埋一名共党实在没什么兴趣,跟叶正文走出医院门口之后,就站住脚跟说道:“叶大夫,我还有点事,恐怕不能陪你去安葬周老头了,这样,我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到时候帮你打打下手,你看可以吗?”
“谢谢青木副官。”
叶正文掏出周老头送他的怀表,拿在手中轻轻摩挲了一下,又重新放回了上身马甲的口袋里,说道:“你忙你的吧,这是我自己对周老头的承诺,我自己去也可以。”
“那怎么行?”
青木说道:“千叶副司令官说你伤心过度,安葬一个人挺累的,你也做不了这种工作,还是……”
就在这时候,医院门外的大路上,忽然停下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一个人从车窗之中露出一颗脑袋,隔着十几米喊了一嗓子:“叶大夫?那是叶正文叶大夫吗?”
“是我……”
叶正文扭头看看,脸色瞬间一变。
他一眼认了出来,车上那位不是别个,赫然是城外游击队的队长孙建安。
“我找你好久了,原来你在这里!”
孙建安哈哈一笑,忽然从车窗里递出一支枪,扣动了扳机。
叭的一声,一颗子弹破空飞来,钉入了叶正文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