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故人,女人身形稍稍一僵,却又努力地假装着自然:“好久不见啊师妹,没想到你已经金丹了。百岁之内结丹,放眼修界,也是凤毛麟角的天才吧。”
“如果那年你没有义无反顾的为了白明芝在那个秘境中跳入无尘海,你也可以的,笑笑姐。”
“是啊,”女人的声音不知不觉便带上了哭腔:“我以前,也是神玉京一代弟子首席啊。”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言笑笑赌上这辈子破境化神的资质保下的男人,转头就被另一个女人下套骗进了幻境。好一个幻境里的三世情缘,出来就情根深种,一个非卿不娶,另一个哭哭唧唧。而我,而我——”女人声音颤抖,已经说不下去。
一个冷静的声音插了进来:“而你已经半废。”
“不许你这样骂我娘亲。”男孩听见这句话,站起身来挡在女人的面前,静静的看着来客:“我们家不欢迎没有教养的客人,恕不招待,贵客请自行离开。”
来客不以为意,完全没有把男孩看进眼里,只是继续对女人说:“那时你就应该放手,还能及时止损。”
“可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师妹!那个女人只会整天哭哭唧唧,她接近白明芝根本是不安好心!我真的好生气好生气!我好想赶走那个假惺惺的家伙!”
“所以最后你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从半废到全废,最后拖着一副将死之体躲着我和二师兄到凡间的荒僻一角苟延残喘?”
言笑笑泪如雨下,她修为散尽,已经显出中年老态。而面前的人却依然处在少女青涩的二八年华,相比金丹漫长的寿命,她的师姐确实还相当年轻。
空气中似乎响起了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来客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将床上的中年女子抱入怀中,语调僵硬的温柔安慰:“别怕,我找到你了,大师姐。上次中州三千小会,师兄狠狠地揍了白明芝一顿。”
男孩本来害怕来客伤害他的娘亲,本来想阻拦。但是来客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男孩一眼,男孩便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多久没有被人这般温柔的对待了?言笑笑不记得了,她的肩膀轻轻颤抖:“霜降师妹,当年连师父都不相信我,觉得我是个坏的彻底的低劣小人。你和二师弟”
“我们信你,从小一起长大,亲眼见证的人品,如何不信?纵然你后面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但大多都不合理而合情。人的心都是偏的。”
“我和二师兄偏你。”
温霜降的声线依旧平静微凉,没有什么感情,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有那么一股理所当然的劲。
言笑笑闻言将脸死死的埋在来客怀里,她的身体开始还在剧烈颤抖,后面抖幅越来越微小。
温霜降感觉不妙。她指尖亮起光,迅速地从上自下拂过言笑笑身体的大穴。指尖所过之处,光芒被吸收,言笑笑的肌肤上的皱纹迅速褪去,全身上下一点一点恢复年轻的模样。
“师妹我累了,撑不住了。你,不……不要浪费你的精元,给我驻颜了。”言笑笑想要挣开温霜降的手,却没有一点力气,反而眼泪从眼角滚下,砸到了温霜降的手背上:
“你这么一折腾,你起码三十年寿元没了金丹寿四百年……未破境之前……每一年都很珍贵——师妹不要。”
温霜降没有停下,她只是侧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师姐,声音平静:“我记得,你最爱漂亮。”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拦不住,我也知道你爱漂亮,那我就送你漂漂亮亮的离开。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哗啦啦”地雨落声构成的嘈杂的背景音,天空阴沉沉的,正午也恍若深暮。
言笑笑已经没有流眼泪的力气了。她也不想再哭,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牵动唇角,弯起一道弧度:“师妹。”
温霜降:“我在。”
言笑笑:“我的孩子白念之……能不能拜托你……收他为徒。他是好孩子。我走了没人照顾。师父问就说在凡间捡的。我知师父厌我……不要说我的孩子——”
温霜降:“好。”
言笑笑微笑着合上眼睛,此时她已气若游丝:“小念,过来……给师父,磕三个,响头。”
此时恰好一道雷声巨响,闪电随后劈中了院门的一棵大树,惨白的电光一下子照亮了所有人的脸。
男孩沉默着抿着唇,鸦黑的长睫湿润,一声不吭地走到来客面前跪下,用力地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
即使是嘈杂的风雨声中,也清晰至极。
男孩抬头,额顶一片殷红之色。
随后,他就看见他娘亲的手无力垂落。
他扑过去握住他娘的手,握了很久很久,感受着那只曾经温热的抱着他唱童谣的手一点一点冰凉下去。
娘亲走了。
门外天色昏暗,暴雨倾盆。
男孩终于小声地哭了出来,啜泣呜咽像只经历过毒打躲在角落?舔伤口的小兽。
过了一会儿,一只冰凉的手拂上了他的发顶。
“跟我走吧。”男孩抬头,他的师父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侧,声线微凉,对他说道:“牵上我的衣袖,别走丢了。”
师父把娘亲的遗体带走了。
男孩牵着来客的衣袖,抽噎着走进了漫无边际的暴雨中。
暴雨如注。
坑坑洼洼的泥土地蓄起层层积水,水面如镜,又被飞落的大雨击碎,漾开层层波澜。
神色清冷的温霜降无意垂眸,掠过一个水洼。
破碎波漾的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白睫细眸,嘴角两道猩红血线,直通耳根。
温霜降瞳孔放大,极端的惊恐令她身形踉跄了一下。
一旁的小白念之担忧的搀扶着她,只是此时她却无暇多顾。
她甚至连用法术驱逐雨水都忘记了,任由大雨将她和身边的男孩浇透。霜白的长发被泡成一缕一缕,清冷不问尘间事的高洁霜花极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可比身体的狼狈更难以令人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疼痛。
头好痛,痛的要炸了一样。
顷刻之间,温霜降被封存的八十余年记忆一齐涌出,伴随的还有周遭的环境——天空也开始迅速破碎,如崩毁的拼图,露出黑漆漆的地板。
温霜降捂着头痛苦的半跪而下,额角青筋突突突的跳,她仰头哀嚎,裂开的血盆大口足足是旁人的三倍有余。
而磅礴的雨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天空在崩毁,地面的水位则在快速上涨。
温霜降意识到不对劲,她用尽全力分出三分精力试图将一旁的小白念之拉入自己的庇护之下。
可她痛苦中隔着模糊泪眼抬眸时,只见到那个眉眼精致如画的男孩正神色沉静的试图伸手抚摸她的发顶——
以一种近乎安抚的姿态。
可大雨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