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地板上还残留着喷射状的鲜血，在灯柱照耀下缓缓流动，醒目地像是地板裂开了。
康舞罗披着金丝睡袍坐在窗台上，伸出一条光洁的小腿。两个宫女正跪在旁边帮她上药，膝盖擦破了，流了一些血。
总兵跪在旁边，上身挺直，默默地看。
“你说，我们和冯牧议和的可能性有多大？”康舞罗问，“不割地不赔款的议和。”
她的声音很温柔，每次杀完人她都会柔弱一段时间，就像吸饱了血的猛兽也会懒洋洋地趴上一阵。
“几乎为零。”总兵直言不讳，“战场上打不过，冯牧在谈判桌上也不可能放过我们。”
“提一些交换条件呢？比如夹攻裘直。”康舞罗伸手拍拍宫女的头，“出去。”
抹药的宫女们立刻离开，把药瓶和包扎布留在窗边。康舞罗弯腰，以一个妩媚的动作把包扎布捡起来，自己在膝盖上绑。
“夹攻裘直，然后把土地都给冯牧？”总兵疑惑地问，“这还是相当于变相赔款割地。”
“总之，求和是一定要求的。你明天就去前线，把国境线外的部队都收拢回来。军纪要好，不要像土匪一样。”康舞罗平静地说。
“未必！”总兵提高声音，“海军部队虽然没了，陆军仍然能再战！海上再威风，最后终究要靠步兵去占领目标。战事还可以持续，我们还能赢得更多胜利！”
康舞罗终于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他。
这一盯就是半分钟，总兵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他看不懂王的目光了，像深潭的水一样毫无波澜，但当你仔细看，却根本看不透她的情绪。
“你贵为总兵，应该清楚前线和后方的情况吧？”康舞罗问。
“清楚！”总兵斩钉截铁地说。
“清楚，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呢？”
总兵开口想说什么，但康舞罗又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很平静，语气不急不徐，但一说就是很久，像是这些话她已经反复思考过很久，有机会就开闸泄水般流出来。
“前线的将士忍饥挨饿，大部分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国内的宣传告诉他们，此次南下是正义战争，是讨伐无道的裘直，是抢夺地盘和粮食为炎国人争取生存空间。征兵处的传单写的很煽动，说炎国的黎民百姓勤勤恳恳，每天从早工作到晚，日复一日忍受繁重的劳役，却连基本的生存需要都满足不了。因此炎国人必须争取更适合耕种的土地，这是对公平的追求，这是天经地义。”
“但年轻人们出国作战，却逐渐发现事情不是传单上写的那么简单，裘直治下的百姓都起来反抗，他们并不愿意被炎军拯救。为了抢一座小城，几万军人被乱箭射死在城外的烂泥地里，尸体肿胀得撑坏盔甲，又有几万军人被长矛刺死在城内的街道上，死状悲惨。抢下一座城，却发现公库里没有一粒粮食，只能去百姓家里强行抢粮，把反抗者都砍头示众。”
“军人们明白，他们被欺骗了。但是只能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已经死了太多战友，死了太多父兄，如果退了，这些人就白死。因为他们的青春年华都消耗在军队里，军功是他们人生继续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们彻底堕落，成为疯子，杀良冒功，去镇里随便抓几十个老百姓，集中到佛堂捆起来，挨个用斧头砍头，把头装车拉回去，说是打死的反抗军。他们半夜围堵藏匿反抗军的村子，百姓们都向外跑，乱箭齐发，成排的人倒下去。过两个小时，他们在黑暗里用当地土话喊“没事了”，地上装死的人都以为没事了，纷纷起身往外走，结果又被乱箭射死。”
“树上吊着的死人那样多，像吊着的蜘蛛一样。河沟的颜色变成红的。军事设施底下都是工人的人骨头。姑娘被侮辱后，一丝不挂地扔进冰河里，士兵掐着表在旁边等，看这个姑娘多久淹死冻死。小孩被强盗劈死在路边，刀口从胸前开到下体，内脏都露出来，趴满黑乎乎的苍蝇。村庄都烧了，城市也一片火海。连着几个月大旱，颗粒无收，牲口吃光，树皮扒光，家犬都吃了，人开始吃人。在这样的活地狱里，战争竟然还要继续，上百万素昧平生的人在战场上相遇，挥舞铁器要杀死对方，死了一万人的战斗打了几十上百次都不眨眼……”
“北方已经死了百万人，但这不是简单的死了百万人，而是北方已经不复存在，你明白吗？”
康舞罗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极度平静地望着总兵。
听到这里，总兵颤抖起来。
他确定了一件事，被抬出去埋掉的，压根不是那个替身古婵娟。坐在自己面前的，才是替身古婵娟！
弄假成真了！
“你抖什么？我说的这些难道你不知道？”康舞罗眯眼，忽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而且我能告诉你，你想的是对的，那个康舞罗被我打死了。”
总兵抬头瞪着她，“你怎么敢？”
“放肆！你怎么敢质问我！”康舞罗突然大吼。
总兵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他又不确定了，刚刚那一瞬间，分明就是王的气势。
“你于我有恩，所以我可以对你坦诚相待。”康舞罗又降低声音，平和地说。
“你是……古婵娟？”总兵问。
“我现在就是康舞罗。”康舞罗道，“被埋掉的是古婵娟。方才我们两个人在这寝宫里打斗，彼此都明白，谁打赢了谁就是王，谁被打死了谁就是古婵娟。可惜，她太信任我，甚至把我看作姐妹，喝了我递给她的水，那里面有让人晕眩的药。”
“您都告诉了我，不怕我不听命令么？”总兵皱紧眉头。
“你没得选。”康舞罗冷冷地回应，“不听命令，我立刻夺了你的兵权。大世家的才俊，想坐你位置的人多的是。”
总兵沉默了。
他知道了真相，但好像真没得选。
“我一定不会说出去！”总兵叩头，“从今往后，为您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很好。我不是个老虎式的君王，我只希望终结乱世，只要你认真做事，我保证你安享晚年。”康舞罗点头，“说出去也没关系，这种事情不会有人相信。即使有人心里相信，嘴上也不敢相信。你走吧，明早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