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轮是霁国西壁村的乡勇,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连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长们也不知道。
十年前他来到这个村子里,一来到就令人讨厌,倒不是他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单纯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怪异感,让所有人觉得不舒服。
他总是不和人说话,石头一样沉默在街头巷尾,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黑色的眼神像毒蛇一样冷峻,满是仇恨的火焰,带着某种野兽般的恶毒。起初大家都把他当小偷或强盗,正在寻找下手的目标,纷纷躲他很远。后来发现他整日这样,才逐渐习惯,但仍然下意识地远离他。
他长得也不讨人喜欢,脸色呈现没有血色的惨白,就像河里漂来的尸体。看上去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像老头一样表情凝重。
他的背永远挺直,仿佛一杆标枪。但其实他很瘦,走路时裤腿会飘。
邹轮无亲无故,自己生活。住在一间残破的小草屋里,靠四处打工糊口,生活拮据而单调。
他住在村里很多年,却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不和人来往,更别提有老婆,没有人会嫁给一个眼神凶狠的穷光蛋,搞不好他发起怒会把老婆活活打死。
虽然邹轮不和任何人来往,但村里人私底下经常议论他。
有人说他肯定是杀人犯,从很远的地方逃来,为了躲避官府的抓捕。
有人说他只是个神经病,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人说他肯定有什么仇要报,因为他的眼神一直苦大仇深。
更多的人觉得他就是长成一脸凶相,爹妈给的长相,没法儿。其实他平时很安静,哪怕在河边发呆也是一样的表情。大家都误会他了。
一年前,赤军到达京畿地区驻扎,这段时间里,冯牧派人在民间悄悄成立了“救国会”。这完全是个地下组织,没有多少人知道。救国会的宗旨很简单,霁王昏庸无道,税越收越高,到处都在饥荒,到处都在饿死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应该做准备推翻霁王统治,所以建立救国会。
救国会刚成立时,压根没有几个人。总部在西壁村的一个族长家里,藏了十几个初始成员,分别来自京畿地区的十几个村庄,这些人每天打听消息,还有做革命准备。
所谓的革命准备,其实就是拉人入伙。但是,大家都不怎么敢招人进来,因为消息一旦走漏,大家都要掉脑袋。所以只能找绝对可靠的人来,但人心隔肚皮,绝对可靠的人又有几个呢?
那一天邹轮突然来了,毫无征兆地闯进来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平时那种沧桑而不友善的表情。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是邹轮,我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要加入你们。”
说完就站在原地不动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静静等待。屋里的人都不是西壁村的,都不认识他,惊得目瞪口呆,觉得他又可敬又可怕。实在看不透他,他的神态绝非常人,有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老成。有几个人甚至怀疑他是奸细。
救国会花了好长时间才接纳他,但他太过沉默寡言,没法做一些规划性的工作,也没法和大家分享情报。因此,救国会的会长安排他做杂活儿,扫地、买饭、打水之类。
邹轮第一次被安排干这些活儿时,开口说话了:
“我是来干革命的,扫地是干革命吗?”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没有情绪波动,却令人生畏。说话时他一直盯着会长,目光冷冷的。
会长被盯得咽唾沫,硬着头皮说,“是的,除非你能和我们坐下来一起讨论。”
邹轮盯了他片刻,低头拿起扫把扫地。从此以后他每天早晚各来一趟,把整个救国会的藏匿点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句话也不说,扔下扫帚走人。
赤军离开京畿地区了,开往梁国。救国会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有好几个人退出,回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原因很简单,没人觉得赤军打得过梁兵。赤军一垮,小小的救国会能干什么?十几个人难道能推翻霁王朝?
可是很快消息传来,赤军打赢了,连赢好几仗,还和裘直联手,反攻到了梁国境内,势如破竹地一路向前。
救国会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先是之前走的人又回来了,声称前线的大捷点燃了他们的革命热情。接下来是更多人的加入,三十个、五十个、一百个,巅峰时期发展到六百多人,后来农忙又少了许多。
在这期间,无论人多人少,邹轮一如既往,默默地来打扫卫生,默默地走掉。没人和他说话,就因为他看上去很不好惹。
一些其他村来的农民私下议论他:
“一个没老婆的穷光棍!”
“凶了吧唧,准是个下流货!”
“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但是,救国会的初始成员们却有不同的看法,某天晚上,其他人都走了,十几个初始成员聚在一起讨论未来,话题突然拐到邹轮身上。
“毫无疑问,邹轮是个真正冷酷无情的人,他是天生的战士。你看看他那眼神,我敢说他杀人时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我说实话吧,我不敢和他对视。我感觉他很成熟,经历过很严酷的事情,虽然比我年纪小一轮,但和他对视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才是小孩。这感觉很难受。”
“对啊!他的眼神太可怕了,我以前走船,有个海上酷刑叫走板子,就是船开到满是鲨鱼的海上,一块长木板从甲板伸出去,逼着一个人从板子上往前走,直到掉下去被鲨鱼撕碎。只有逼着别人走板子的人,拿着长棍子使劲把人推下板子尽头的人,才有邹轮那种恐怖的眼神!”
“我敢说,如果我们有人叛变,邹轮肯定会把他剁成肉酱。用快刀从头剁到脚。搞不好连家人一起剁。这种残忍的事情他做得出来。”
“他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横扫一切的暴力,一般人不能理解他。真正的强人都有些怪异。”
这些评价只在小范围内流传,并没有公开。
梁王朝崩塌了,消息震动全国。几个月前,气势汹汹的梁军还是所有霁国人的梦魇,几个月后,这个不可战胜的强敌突然土崩瓦解。各种消息都在传,关于赤军的尤其多,有的说赤军打了好几场大血战,几乎死伤殆尽,连冯牧都受了重伤。有的说赤军里有高人,请到了妖物助战,不费吹灰之力就歼灭了梁国上百万军队。
但更多的传言是:冯牧即将掉头攻打霁国,灭掉年轻的霁王。
终于,霁王秘密地集结军队,往边境增兵。虽然是秘密集结,但这种事瞒不过京畿地区的老百姓,每天都能在路上看到兵车兵马浩浩荡荡地往前开,整条路尘土飞扬。所以战争又要爆发了,冯牧和霁王之间的大战。几个月前他们还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说不定还称兄道弟过,但这不妨碍现在他们要打个你死我活,大人物就是这种阴晴不定的生物,今天和明天打,百姓们早就看透了。
救国会的气氛又紧张起来,时代的大河涨水了,即将成为洪流。大家就是为了这个机会聚在一起的,本来做好了等待许多年时机的准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救国会的成员们不再懒懒散散地昏睡整日,也不再集体溜到戏园子里听戏。他们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闷在屋里整日地开会。
这天早晨,邹轮又像往常一样来打扫卫生,先泼水扫掉院子里的鸟粪,然后擦去门把手上的油,进屋开始扫地。十几个原始成员正在开会,没人注意他。因此当他扫地时,听到许多不同寻常的话。
“冯大人的命令下来了,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革命的大潮需要涨水了,偏偏咱们这时候没有一分钱!”
“不能拿着锄头进攻王城吧?刀剑弓弩的价格都很贵。雇佣敢死队也需要很多钱,没有钱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能不能号召大家捐钱?”
“捐钱?你做的什么梦,没有几个有钱人加入我们,有钱谁去玩儿命?难道指望那些老农给我们钱?他们自己都饿的前胸贴后背,让他们凑出足够的钱来,不如让公马穿过针眼儿现实一些。”
成员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着急,不如说是绝望。各种凑钱的方法被接二连三地提出来。
有人说认识邻村的阔佬韦水,前几个月加入了救国会,但是一直没来过,或许可以问他借钱。马上就有人说韦水昨天被捕了,被吊死在村口他亲自栽的槐树上,尸体现在还血淋淋地在枝头晃。有人哭着说他昨天去当铺卖祖传的宝石匣子,一口小木匣,上面镶嵌了二十多块不同的宝石。但是当铺的师傅查验之后,说没有一粒宝石是真的。可能最开始确实是宝石匣子,但一代代传下来时,真的宝石被抠下来换成不值钱的假货。
听到这里,邹轮放下扫帚,直起腰来,扫视所有的成员。
“快起事了,但没有钱,对吗?”邹轮问,语气平淡地不像问句。
他的问话仿佛有某种魔力,前一秒吵得不可开交的成员们都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他。
“是的,没钱就没法聚人,没法买武器。”会长望着他。
“一千两银子够吗?”邹轮沉默两秒,突然问。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表情似乎是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心里却又都隐约明白是什么意思。会长咽了口唾沫,没说话,点了点头。
“订武器吧,我下周一把钱送来。”邹轮简单地说。
大家都惊呆了,反复地打量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的一身衣服满是补丁,从来没换过。手上都是干苦工留下的老茧。连像样的一双鞋都没有,是一双露脚趾头的布鞋。许多人回忆之前,从没见过邹轮吃什么肉菜,永远是馒头和咸菜地硬啃。有一次,地主家小孩吃剩的苹果核扔在土路上,邹轮捡起来就吃了。
“你能送多少来?”会长犹豫地问。
“刚刚不是说了吗,一千两银子。”邹轮道。
“你糊涂了?”会长困惑不解。
“你疯啦,哪来那么多钱?”另一个人开口,“那可是一千两!你十年不吃不喝都挣不了这么多!”
“就这么定了。下周一我一定送来钱。”邹轮没有解释,转身推开门走了。
屋里寂静下来,成员们面面相觑。大家都不敢相信,自从救国会成立以来,已经有太多希望和美梦破灭了,破灭到大家什么都不敢相信。一个穷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能在几天内搞到上千两银子?如果相信这个,就好比相信婴儿能一夜长到一米八,种子一夜就能结果。
……
邹轮靠一个办法来凑钱:打黑拳。
西壁村的村头有个黑拳馆,是附近几个村子的豪绅合伙出资开的。百姓的生活枯燥无味,需要一点刺激的东西,于是就有了这家黑拳馆,每周末晚上开四场,场场爆满,座位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十里八乡的人都抢着来看。
谁都可以去打拳,打赢了能赢一大笔钱。打输了非死即残,还得自掏医药费。
邹轮走进去,直接找到拳场的一个蛇头。那个蛇头正坐在角落喝酒,酩酊大醉。拳场里有很多蛇头,他们的工作就是把人带进场子上打拳,骗来也好买来也好拐来也好,上台的人被打死了按人头赚钱,当然,打赢了赚得更多。
“上次我听你说,嬴一场是五百两银子?”邹轮问,“有没有一千两的场子,我要报名。”
蛇头眼神不太好,从下往上使劲儿打量了邹轮半天,直摇头,“小子,别做梦了,没有一千两的场子,五百两一场是和拳王打。你这小身板,在拳台上活不过三分钟。回去吧。”
“我死了你一样赚钱,不是吗?”邹轮道,“你放心,我没有家人,没人会找你的麻烦,带我去见老板。”
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半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点点头站起来,带着邹轮上楼。
老板的房间在三楼,极奢华,四壁地板都是漂亮的实木板,木板的纹理看上去就价值不菲。邹轮进去时,胖胖的老板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抽大烟,手上戴着红宝石的戒指,刮了个光头,头上还有戒疤,似乎是还俗的和尚。
除了老板之外,还有一个人坐在办公桌边,锦帽貂裘,手上戴着金戒指,那也是个蛇头,但明显是所有蛇头里最有钱的一个。
“头儿,给你带来个亡命徒。”蛇头拉着邹轮过去。
老板没正眼瞧邹轮,点点头,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本子扔过来,“瞧瞧吧,挑一个。”
邹轮翻着那个本子看,上面全是黑拳场的拳手。每一页写着一个人名,人名后面写着“死”、“伤”或者一个钱数。
有的只有几两银子,有的却高达上百两。很明显,这是击败他们以后能赚到的钱数。人名底下,还有战绩的记载,格式统一,“几月几日击败xxx”,“几月几日打死xxx”,战绩越长的说明在擂台上活着的场数越高,人名后面的钱数也就越高。
“我要打拳王。”邹轮直截了当地问,“拳王是哪个?”
“最后。”蛇头说。
邹轮直接翻到最后,找到了拳王,名字叫“昆仑奴”,价格是“五百两银”。
“我只打一场,打这个昆仑奴,但有个条件,打死他的价格提高到一千两。”邹轮态度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