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老旧的木桌，桌上山一样堆着帐本。
穿白纱裙的小女孩坐在桌后，低头认真地盯着账本。她没穿鞋袜，光溜溜的小腿前后晃来晃去。偶尔用脚尖点一下地板停住，那时她会拿起笔，在账本上打一个问号，并写下几个数字。
凑齐一摞打问号的账本后，她就从抽屉里拿出铃铛来，拼命地摇。
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把那摞账本抱走。账本会被送到军部去，有一批文官复审，审查完毕后，许多工地的人名便被写在逮捕名单上。这边的一个对勾，就有人要人头落地。账本桌后晃悠小腿的女孩，此刻像阎王爷一样威力无穷。
房门突然被推开，冯牧走进来。
小狸从账本堆后面抬头，“中午好！我在好好干活儿。”
冯牧很满意地点点头，“赵家工地的账本还差多少审完？”
“还差好多。”小狸伸出素白的小手，在堆积的账本堆上点了点，“还有三十多本。”
“今天能弄完吗？”冯牧问。
小狸抿紧嘴唇，“太难了……正常情况下得拖到明天。”
“但是呢。”小狸转了转眼珠，“要是晚上能吃点好的，精神抖擞，熬熬夜也能弄完。”
冯牧乐了，“行，想吃什么？”
“兔子。”小狸不假思索。
“好，我等下通知厨子去做。昨晚上抄郑家，他家正好养了不少小兔，白兔黑兔灰兔，用蔬菜喂大的，又肥又嫩，后腿都很大……你大可不必直接把口水流出来。”冯牧说。
小狸“哦”了一声，仰头把口水咽下去，又伸手擦嘴角。刚刚听有关兔子的描述时，她两眼简直要放光。
“为什么这么急审查这些账本？”小狸问。
“昨晚上抄郑家，今晚上打算抄赵家。你把账本都审完了，好算总账。”冯牧道。
“那是不是明天要抓紧把史家的帐审出来？”小狸问。
“那倒不用，今晚干完活儿，你暂时就没活儿了。”冯牧摇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为什么？”小狸困惑不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冯牧没多解释，转身出了门。
小狸愣愣地发了片刻的呆，摇摇头，低头继续审账本。椅子下的小腿又悠闲地前后晃荡起来。
……
天刚黑下来。
史家大院乱成一团。下人们抱着东西跑来跑去。
族长史浦站在地下室，族人们沉默立在身后，下人们在左右举着灯烛，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前方。那里放着六十多口漆木大箱子，箱盖全部打开，里面堆满财富。黄灿灿的金砖、亮白的银元宝、碧绿的玉手镯、封在木盒里的字画、古董花瓶，还有珊瑚树、云锦、成串的山参、玛瑙、田黄石……
史浦已经面对这些财富站了许久，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进来，扑倒在史浦脚后：
“老爷，院子周围聚了好多老百姓！赵家的院子外也都是人！”
史浦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知道老百姓们聚在附近是在等什么。
等着看史家的高楼塌掉。
“大家，都到齐了吧？”史浦转身，望着族人们。
他转身的瞬间，族人们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夜没见，史浦的脸居然像是苍老了二十年！往常那个满面红光的族长没有了，眼前的史浦满脸皱纹，皮肤灰暗，眼神无光，而且眯着眼像是没力气把眼皮睁开。
原来人真是能一夜苍老的。
悲哀的感觉从所有史家人心中泛起，一些女人的眼眶红了。
“都在这儿了。”史和开口说。
“管家呢？管家跟咱们也是一家人，叫他来。”史浦用视线在人群中搜寻两遍，开口问。
“我在呢老爷。”管家从人群最后面举起手，他个子矮，被挡住了。
“好，都到齐了，我说说我的决定。”史浦咳嗽两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眼都不眨地盯着史浦。
百年家族的最后时刻要来了。
“马车已经备好了，等下我说完，这些财宝就装箱。”史浦开口。
“如果等会儿赤兵来，直接把马车移交给他们。如果赤兵没来咱们家，去了赵家，那我们就等赵家抄完之后，我们亲自把马车送去冯府。”史浦道，“大概凌晨三点钟，能全都送到。到达以后，所有人跟我一起，去县衙门口长跪。等待冯大人发落。”
长久的沉默，史浦说，“就这样吧。”
史浦佝偻着背，离开了地下室，坐在院子里等待。
很快，家丁又扑倒在他脚下：
“老爷，院子周围的老百姓都散了。赵家那边起火了。”
“好。”史浦点头，从兜里摸出一枚金元宝，扔给家丁，“你被解雇了。收拾你的东西，回家去吧。”
家丁惊呆了，愣了两秒，又扑通扑通地磕头。
“老爷别这样！我打小进史家干活儿，从来没办过错事！也没背叛过史家！老爷您永远是我主子！”家丁说。
“不是你的错，不光你被解雇了，所有人都被解雇了。”史浦说，突然提高了声调回头喊，“和！”
史和从地下室出来，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都到院子集合！”
下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男女老少，厨师家丁杂工长工丫鬟，都背着包袱，眼泪汪汪的。
两个大箱子已经放在史和脚边。
“听族长讲话！”史和说。
史浦站起来，清清嗓子。
“诸位有的在这的时间长，有的在这儿的时间短。但都干的不错。以前的日子，多亏你们照顾我家人，打理这个院子。我史浦代表我家人，在此谢过大家。”
“但是，眼下没办法啦。冯牧来了，他不允许有家族这么大。昨天夜里，当兵的把郑家推了。很多家丁抵抗，都被杀掉了。有些下人来不及跑出来，烧成灰。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在这儿发生，我今晚要解雇大家。这里有两箱银元宝，大家一人拿两个，然后各回各家吧。”
说完，史浦转身回屋。
许多下人都哭了，轻声喊老爷。
终于有一个人上前，拿走两枚银元宝。接着，大家都慢腾腾地拿走自己的一份。箱子里的元宝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个空荡荡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