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常低着头,贴着宫墙边走,呆呆愣愣的,像个小傻瓜。
“弟弟!”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弘常一愣,回过身去,弘毅从树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搓着手,表情有点局促。
“哥哥有事吗?”弘常拱手行礼。
“今天晚上去我那里吃顿饭吧。”弘毅说,“我让厨子弄了你喜欢吃的刀鱼。还有梅子酒。这回的刀鱼不是养殖的烂货,是从海边运来的。有一种罐头,能让鱼不变质。我吃过了,很新鲜!”
“好啊好啊,哥哥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弘常很高兴地点点头。
“说来羞耻。”弘毅脸色发红了,走近过来,前后看看没人经过,凑在弘常耳边,“我把一个姑娘肚子搞大了,打算秘密纳她为妾。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这种事儿又不能大操大办,但好歹走个形式哄哄她,所以摆个小宴席。”
“哦!”弘常吃了一惊,”你又要当爹了?“
“你可别往外说,要让咱爹知道了,非打死我!你晚上悄悄来就行,这顿饭我就请了关系最近的几个人,别往外声张。”弘毅叮嘱,伸手摸弟弟的脑袋。
“好好好,那我晚上去。”弘常点点头,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开。
弘毅站在原地,目送着弟弟远去,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最后,阴森起来。
弘常快步赶回自己的寝殿,殿里一如既往地宁静,几个太监在扫地,宫女在洗自己的衣服。
弘常冲进自己的卧室,床上的女人立刻坐起来,伸出白皙的手臂勾他的脖子,媚眼如丝。
“我哥要杀我。”弘常很平静地说。
女人的动作猛地停住了,悬在空中,满面惊恐。
“你怎么知道?”女人低声问,声音透着害怕。
“今晚我要去赴他的宴席,估计他会埋伏甲士。等我喝醉了就取我性命。”弘常的脸色十分镇定,“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连标点符号都要记住。你按我说的做,这一夜过去,我就是霁王,你就是皇妃。你办不好,我会死,你就跟着我哥做妾吧。”
女人惊恐地发抖,死死地抱禁弘常,拼命地吻他的脸颊,“要我做什么?我能办到吗?”
“你去城东法潭山,山顶的赦罪寺,找一个和尚,名叫毕方。告诉他,他今夜愿意帮我,我封他做柱国大将军。”
“和尚怎么帮得了你?”
“二十年前,毕方是金甲军的阵前大将!武功强悍,天下罕有人可以匹敌,被称为五十年来快战第一人!现在整个王城,武功高强者都在我哥那里,只有他在庙里。也只有他能救我!”
······
清寂的禅房,墙上挂着彩色的佛像。
佛像并不慈祥,反而狰狞,黑面批发,腰间串联人头骨,十二只手臂皆举兵器。莲花宝座下堆积着裸身男女的尸骸。
这是某个罕见的密宗佛像,以大恶形象出现。目的是让看见的人,都会生出一种心底发凉的感觉,从而自发地忏悔。
低沉的嗓音在禅房里念诵:
“若我此生、若我前生。”
“从无始生死以来所作众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
“或作五逆无间重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
魁梧的身形跪坐在蒲团上,不停的虔诚念诵。那确实是个和尚,头皮光亮,上面九个清晰的结疤。但他光着脊背,后背魁梧的倒三角,每块肌肉都像斧头从大理石上砍出来的,饱满,凶狠,油光发亮!
“毕方大人。”一个女人怯怯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起。
毕方念诵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我是······弘常派来的,求······求你·······”
扑通一声,女人突然跪在地上,给毕方磕头,“求你救他!”
“不必跪我,跪我无用。”毕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面前的佛像,“关门,细说。”
女人赶紧关上门,仍然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弘常说,他大哥弘毅晚上请他去吃饭,会在帐后埋伏刀斧手砍死他。整个王都只有你能救他。求你今晚出手搭救。事后······事后封你做柱国大将军。”
毕方沉默良久。
“姑娘请回吧。我已遁入空门。庙堂上的事,和我无关了。”毕方道。
女人颤抖起来,哭泣哀求,“毕方大人,弘常说他唯一信得过的就是你,你真的要见死不救吗?弘常安安稳稳地生活,可他哥还是要除掉他,他是无辜的!您想要什么,等弘常做了王,都可以给你啊!”
毕方并不回答,只是低头,继续虔诚地念诵起来:
“所作罪障,或有覆藏或不覆藏,应堕地狱······”
女人站起来了,接着是刀出窍的声音。
“毕方大人,如果弘常要死的话,我也死在这里好了。”女人颤抖着把匕首放到手腕上,“把我的血溅到您身上,让您看着我死掉。”
“你死不死,与我何干?”毕方冷笑一声。
说完,他终于起身,转过头来看着女人。
女人呆了,手里拿着的匕首掉在地上,清脆地一声响。
之前他一直背对着,现在终于看清他的正面。他居然没有右臂!从右臂肘部,巨大的愈合的疤痕,显然是被一刀切断的。
女人还以为他是手臂在胸前合十,没曾想是没有右臂。一个没有右臂的人,谈何武功高强?
墙上的佛像已经够恐怖,但毕方的脸如妖如魔,骇人更甚。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疤,从他右额头劈到右脸颊,右眼只剩黑色的空洞,看上去狰狞可怖,如同坟墓里爬出来的鬼怪。除了巨大的伤疤外,整张脸坚硬如铁,幸存的左眼寒光爆现!
“你看我只有一只左手,如何救得你丈夫?”毕方微微冷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极浅,几乎面无表情,“请回吧,不要在这割腕,脏了我的地。”
女人片刻地呆滞,犹豫着问,“您的伤······”
“拼杀,一瞬生死,最关键的不是武艺,而是内心的气。”毕方开口,语气平静,“二十年前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没有人可以在我的刀下活过四合。十八岁时我带领四百骑兵击溃了永定侯叛乱的五千人。一万人头骨垒成的京观,我这辈子造了四座。知道为什么,我后来到了这里当和尚吗?”
女人呆呆地望着他。
“我的气散了。”毕方道,“在边疆一个无名的野路上,一个大月正明的夜,我遇到了宿敌。那是个无名之辈,但气强冲天!我们拼杀十数个回合,我冷汗透背,她镇定自若。最后我丢了一只手臂,脸上挨了一剑,几近身死。她往我脸上啐了一口,对我说了一句话。那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我的气。”
“从此之后,我来这清静之地忏悔过往,不再行杀业。因为我已经拿不起刀。”
“世俗的纷争已与我无关,无论是庙堂上的,还是江湖上的。我自觉罪孽深重,不可再造恶业。”
“请回吧。你的请求。我无心也无力。”毕方深行一礼。
女人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大哭起来。
“毕方大人,你有家人吗?你有战友吧?他们都是霁人吧!弘毅他能做大王吗?他做了大王,霁国立刻就要亡国!霁人要被狗一样杀死!西边有梁人,京畿有冯牧,大王快老死了,朝廷马上就要土崩瓦解!”
“你当了那么多年金甲军的将军,吃了那么多国库粮,哪一粒不是霁人种出来的?你吃了霁人的粮食,天下大乱,你躲在这小屋子里念经,你的良心在哪里?”
“大王年轻时多崇信你,你要什么给你什么,百官进了王城全得步行,大王唯独允许你跑马!大王风烛残年,老的快死了,他愚蠢的儿子要杀掉他聪明的儿子,你忍心看着这种惨事发生吗?”
毕方面不改色,又转身,跪下去面对佛像。
女人哭着哭着说不出话来了,捂着脸推门离开。绝望的哭声逐渐远去。
毕方的声音在清静的禅房里响起来:
“所作罪障,今皆忏悔。”
“今诸佛世尊当证知我、当忆念我······”
念诵声忽然停了。
长久的寂静。
一声沉重的叹息。
接着,是刀出鞘的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