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月种植焉酸的地方在半山腰,为了方便照顾药草,她在那里搭了一个草芦。
她说素日里种植药草的时候总是能听到山的背面敲敲打打的。
司尧与青绾一合计,觉得那应该就是修筑防御工事的地方,也就是被抓去的人族上工的地方。
理清了思路,与臾朝他们分别后,两人就直奔山腰的草芦去。
到了目的地,两人四处查探了一番,但并没有任何的响动。
想着大约是天色太晚,修筑工事的人都歇下了,两人才回了草芦。
草芦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屋前屋后一畦一畦的焉酸长势正好,土地是平整过的,杂树杂草都被清除了,只有一棵巨大的杜鹃被留下,那树估摸着有上百年树龄了,树干一个人都抱不过来,顺着树干又延伸出很多粗壮的枝丫,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绿荫覆盖了大片空地,那粗壮的树丫下还搭着一个简易的秋千。
青绾是个医师,焉酸这种东西她只在书里看过,如今见到了,免不得要好好研究一番,她拿着自己的手札蹲在地里又涂又画,看累了就去秋千上坐一会,休息好了又接着去观察,半个时辰过去,她才收好手札回到草芦里。
司尧在火塘上生了火,肉串正在火上烤着,还有几个红薯放在火堆里。
肉串接触火焰,滋滋冒油,香味萦绕着茅草屋。
青绾猛吸了一口空气里的香气,走到司尧旁边坐下。
“你看,我就说吧,住在深山老林里呀,就得喝酒吃肉。”
司尧低头浅笑,道:“是,你说的对。”
之前准备在山上要吃的干粮时,司尧原本只买了一些饼子,但青绾强烈要求买肉买菜,于是两人上山时整整扛了两大筐子的干粮,颇有要长久居住的架势。
“肉好了吗,我有点饿了。”青绾摸摸肚子,眨着眼睛问道。
“可以了。”司尧把肉串从火上取下来,递给青绾。
青绾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口齿中顿时肉香四溢,她一只手举着肉串往嘴里送,一边道:“我要是回了家,我肯定得想念你做的饭。”
司尧看着青绾吃到停不下来的样子,疑惑发问:“真的很好吃吗?”
青绾极其诚恳地点点头,仿佛迟疑一秒都是对司尧的厨艺的不尊重。
这般肯定司尧也是没想到,要是放在几年前他也绝对想不到今时今日他会这样,会做饭、会流浪、会认识青绾、会……,看着青绾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他原本想说以后都做饭给她吃,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承诺,更害怕青绾不需要他这一份承诺,与其说出来伤心,还不如不说。
司尧想得出神,青绾看他呆呆愣愣,拿起肉串在他眼前晃晃。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司尧缓过来道:“没……没什么,你多吃点。”
青绾嘟嘟嘴:“总觉得你藏了好多心事在心里,作为医师我要告诉你这是不好的,能开心一时是一时嘛。”
司尧眼神像火焰一样飘忽,急急解释道:“我……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
这是以为她想要听他的秘密?
青绾一看司尧误解了他的意思,也赶紧放下手中的肉串连连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想逼你什么,我真的只是想要你开心,不要什么苦都藏起来,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仅此而已。”
司尧一怔,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我……我。”
青绾轻拍司尧的肩膀道:“说什么傻话,我们是朋友嘛。”
这一拍显然有些吓到司尧,他直愣愣地看着青绾,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这回换青绾不自在了,她赶紧收回了手,侧过身把目光移向门外,故作镇定道:“这……这杜鹃树真大,要是开花的季节,不知道得好看成什么样。”
司尧冷不丁忽然冒出来一句:“那花开的时候我们再来吧!”
青绾极其震惊,回过头去看司尧时,司尧却早已把头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上的任何表情。
他垂着头,小声解释道:“我……我是说花开的时候应该很好看。”
“嗯,应该很好看。”青绾也不知怎的,只觉的耳根有些发烫,不自觉又把脸看向了门外。
山腰的傍晚尤其恬静,秋风过,杜鹃的枝干摩挲着和着鸟儿的鸣叫,自成天籁。
青绾起身收拾碗筷,司尧没有和她抢,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在这一点上他们很默契,若是司尧做了饭,青绾就会主动揽下洗碗的活,若是青绾做的饭,吃完饭她也绝不会和司尧抢着洗碗,就各司其职,大家都相应付出一些。
司尧走到草屋外,看着暮色渐渐将群山笼罩,他看得十分入神。
草屋里青绾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打着哈欠,她想大约是上山太耗费体力了。
她将碗筷放好,探出头看了看屋外,司尧还直挺挺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一动不动的,她双手拍拍脸颊,困意更甚,索性回了屋靠着床沿躺下了。
也许是太过疲倦,青绾很快就进入了睡梦中。
迷迷蒙蒙中,她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她睁眼,自己正身处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中,这里布满烟雾,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灰蒙蒙,她此刻光着脚,脚下是无垠的水面,水面光滑如铜镜,踩在上面却毫无冰凉之意,她伸手,四周全是空无,只有挪动脚步时,双脚踩进水中才会发出声音,那声音不是单纯的双脚接触水面的声音,而像是四面八方踩水的声音一起袭来环绕着你。
青绾有些慌乱,捏紧裙角,继续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伸出左脚踩踩这边的水,又伸出右脚踩踩那边的水,空间里都传出一样的声音,她没辙了,硬着头皮往前走,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团刺眼的亮光,仔细看去,那是一团蓝色光晕,光晕中似乎还有一个人影。
青绾揉揉眼睛,又走近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光晕实在太过刺眼,什么也看不出来。
秉着刨根问底的求知心,她选择闭上眼睛直接冲,越接近那团蓝色的光晕,她觉得越灼热,直到巨大的气流挡住她的去路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她挣扎着费力抬眼,用手去接触那团蓝色光晕中人影,手指触碰到那人影的刹那间,她只觉得天摇地动,无数的光晕在她眼前晃动,她眩晕过去。
她再醒来时,眼前的世界早已换了模样,她只觉得周身寒冷,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哆嗦,她环顾四周,入目皆是白茫茫,似乎没有边界,她仍然光着脚,衣服也是薄薄的单衣,与刚才的水面不同,如今这万里冰雪是刺骨的冷,青绾想要抬脚,但脚仿佛有千斤重,怎么都挪不动。
她一边将身上的单衣裹得更紧些,一边运转全身微弱的灵气,企图给自己一点的温暖,然而都是徒劳。
此时天空还飘起了大雪,她避无可避,只能尽可能地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走却一步都走不了,她想喊也喊不出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雪越下越大,将她越埋越深。
她的睫毛上也覆上了厚厚的雪花,她四肢已经冻僵,若不是喉头还有一口热气,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青绾没法形容,她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被冰封,血液一寸一寸开始变冷,她却不知道这种折磨什么时候能结束,因为跳动的心脏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她还活着。
她冻得嘴唇发紫、眼神迷离,渐渐地喉头的那团热气似乎也要散尽了。
她艰难抬眼,远方似乎正有一头猛兽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不害怕,她反而有些欣慰,她希望那头猛兽冲过来结果自己的生命,她想那种死法总比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毫无办法要来得痛快些。
如她所愿,那猛兽果然冲了过来,她闭上双眼,脑海中是云台之谷、是黎芦村、是孔炎镇、是司尧、是臾朝……
她不再挣扎,作为医师,她第一次主动放弃了自己。
那猛兽飞扑了过来,她想她应该死了,虽然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又是刺眼的光晕,晃得人眼睛直疼,青绾惊魂未定,费力抬眼去看四周,简朴空荡的小屋,跟前还拢着一个火盆,司尧在火盆的对面,眼神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完全摸不清情况,朝自己的脸颊狠狠地捏了一把。
脸颊火辣辣的触感传来,她才有了一些真实感。
司尧焦急地问道:“青绾,你还好吗?”
青绾又看了一遍四周,确定不是虚幻的场景,才略微镇定道:“我……我没事,只是……只是做了噩梦。”
那是噩梦吗?青绾也不敢确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她迟迟无法平复,一想起就心有余悸。
司尧看着她恐惧的模样,关切道:“真的没事吗?”
青绾抬眼,摇了摇头。
青绾看着面前的火焰,又想起了梦里那团蓝色光晕,那光晕难道就是之前跑进她身体的那团吗,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发作过,如今却有了反应。
她脑子里满是疑惑,但却不敢和司尧直说,害怕司尧自责。
她定睛又看了看面前的火盆,这半山腰的天气目前还是比较暖的,并不像山下的镇子,现下这火盆烘烤着,烤得人直冒汗。
对了,火盆,怎么会有火盆。
刚刚她入睡的时候是没有火盆的,司尧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她的异样,所以才燃起了火盆。
她瞪圆眼睛看向司尧,试探性问道:“我……我刚刚是怎么了吗?”
司尧又往火堆了加了两块碳,拍拍手里的灰,眉头依旧紧锁着:“我进来时就看你缩成一团将自己紧紧抱着,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冷,我给你加了被子,你依旧喊着冷,我又运转了灵力注入你的身体,依旧不见好转,我才燃了碳火。”
青绾抬头,有些窘迫开口道:“我一直说我冷吗?”
司尧点头。
“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司尧放心不下,又追问道。
青绾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了头。
司尧搞不清状况,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舒服倒是没有,就是这炭火快把我烤熟了。”青绾有些不好意思道。
“哦,哦,我……我把它撤远一些。”司尧手忙脚乱把火盆撤得离青绾远了一些,中间他还不放心的回头问:“你确定你现在真的不冷了吗?”
青绾坚定地点点头,他才又将火盆推得更远些。
青绾还在想梦里的事,光晕里的人是谁,梦境又为何如此真实,如果这团光晕一直留在她身体里,她该怎么办,如果回了云台之谷,这团蓝色光晕伤害道云台之谷的人怎么办,
她越想越沮丧,头也垂得越来越低,以至于司尧端着一碗红枣姜汤过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又懵又震惊的。
司尧把姜汤举到她面前,嗫嚅道:“你喝……喝一点吧,驱寒……驱寒的……”说到一半,司尧忽然意识到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医师,给医师讲药物的作用,这是多么的自不量力。
青绾端详着还冒着热气的红枣姜汤,又抬眸去看司尧。
所以就她做噩梦的时间里,司尧又烧了火盆,又煮了姜汤,她莫名觉得有些感动,痴痴呆愣了几秒钟。
待她回过神来,她这才意识到抓错了重点。
她没生病,红枣姜汤完全用不上。
她又看了一眼司尧,他举着碗,眸子里满是担忧,青绾不忍拂了他的好意,顾不上眼前的药汤有用没用,接过来一饮而尽了。
看着青绾喝得如此豪爽干脆,司尧还以为她喜欢喝这姜汤,结结巴巴道:“慢……慢点喝,外面还有一整锅。”
“什么,一整锅?”青绾惊愕抬头。
“治病……治病救人这块我实在是不在行,给你输送了灵力也不管用,我……我就多煮了一些。”司尧微微侧过脸,满是尴尬。
青绾张了张口道:“额,治病……治病我在行,以后基本的药理我教你一些好了。”
司尧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句。
“那一锅药还是谢谢你,不过……不过我实在喝不下了。”青绾笑得温润,眉眼弯弯看向司尧。
“哦,没事……你没事就好。”司尧转过头来,不敢看青绾的眼睛。
“煮一碗姜汤的倒是见多了,熬一锅的还真是少见,我去看看到底是多大一个锅,到时候回去讲给阿序听。”青绾笑意更甚,从床上起来直接走到火塘边。
火塘上火烧得正旺,架在火架上的大铁锅里红枣姜汤已经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水泡。
青绾拨开幻羽手链,一边记录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用这么大的锅熬姜汤,还真是闻所未闻,司尧你是第一人。”青绾目光含笑调侃道。
“实在是没找到合适的锅。”司尧站在不远处,郝然一笑道。
青绾看着他,依旧是那副粗犷的外貌,可是他所有的行为举止都似乎和他的外貌不符,就仿佛儒雅和风度是印刻在骨子里的,而这样极致的反差又显得他特别的笨拙和可爱。
青绾收回视线,看向门外。
月光倾泻千里,亿万星辰高悬头顶,杜鹃树下的秋千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青绾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瞧了瞧,眼前的景色实在是美得有些不真切。
她不由得抬脚走向门外。
才迈出一步,司尧叫住了她:“青绾,夜里凉,要不还是进屋吧!”
青绾抬眼看去,面前是无垠夜色勾勒出的壮美画卷,璀璨、夺目。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她张开双手整个人陶醉在月色中。
良久她回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司尧,俏皮的说道:“神君你真是不懂享受生活,如此美景,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起来看才对。”
深蓝的天幕,空中的繁星,远处的山丘,还有月色下青绾娇俏灵动的身影,凉风略过,吹动的仿佛不仅仅是杜鹃的枝叶,还吹乱了司尧的心绪。
他愣神地看着不远处笑容满面的女子,心不由蓦地一动。
待他回过神来,青绾已经坐在了秋千上,一手抓着秋千索,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痴痴地又看了几秒,转身取了件衣服走向青绾。
“夜里风大,衣服披上吧!”司尧递过衣服,温柔地说道。
青绾目光含笑,轻声道了一句“谢谢”,将衣服披在了身上。
“你也坐吧,赏赏月色也不错。”青绾道。
司尧也不再推辞,隔着青绾一些距离,顺势坐下。
他还是有些担心青绾,刚刚她的状态实在太过反常,他不知道是不是藏在她身体里的蓝色光晕影响了她。
那蓝色光晕是为救他才跑到她身体里的,他必须要把它找出来,只是现下他确实没有发现更好的办法去追踪它。
“你真的没事吗?”司尧抬眸,语气中仍旧满是担忧。
青绾转过脸,拍拍胸脯道:“好着呢,就是噩梦,梦里有点吓人。”
“什么样的梦?”司尧继续追问,他害怕青绾为了不让他担心而有所隐瞒。
“嗯,就是梦里落了大雪,我被困在了大雪里,天寒地冻的有些唬人。”青绾轻声回答。
她又想起了那逼真的梦境,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就好像她亲身体验过一样,心有余悸。
“只有这些吗?”司尧问。
“怎么,你觉得还不够啊,梦里我已经很惨了。”青绾撇撇嘴道。
司尧着急忙慌解释:“不……不是,我是……我是……”
青绾偏头看他,轻松笑道:“唬你呢,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真的没事。”
“嗯,我……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一脸严肃的表情,对着如此美景却摆出一张苦瓜脸多不应景啊!”青绾打趣道。
司尧脸上的表情没有松动半分,反而更加严肃,他定了定神,眼神坚毅地看向青绾,说道:“你的麻烦是因为我才造成的,我一定帮你解决,无论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瞒着我,你说过的我们……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就是应该互相帮助。”
看他如此坚决,青绾长叹一声,不再隐瞒:“你可真是个操心的命,梦里我的确见到了那团蓝色的光晕,还被困在雪地里,不过我这不好好的吗,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后面慢慢想办法把它找出来就是了。”
“你且再等等我,我……我一定把它找出来。”司尧神情紧张,有些自责地开口。
青绾看向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轻声道:“我当然信你了,云台之谷外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
“谢谢……谢谢你当初不顾危险救我。”被青绾直勾勾地看着,司尧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烧着烧着烈焰的余温就爬上了脸颊,他不敢直视青绾,低着头,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
“小事一桩。”青绾淡淡应道。
“对了,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应该互相帮助嘛,嗯,那个,我现在确实有一个忙需要你帮我?”青绾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司尧。
话题忽然调转,司尧措手不及,连忙应声道:“愿意……自然愿意。”
“我想学你的易容术,可以吗?”
“可……可以。”
听到司尧答应了下来,青绾激动地从秋千上起身。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学吧!”
“现在吗?”
“不可以吗?”
“没有,当然可以,我……我是怕你累了。”
“我兴奋还来不及,哪里还会累,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好……好的”
青绾向来说一不二,又正在兴头上,司尧原先担心她的身体,后来看她学得起劲也就不拦着了。
捏诀起势,司尧只演示了一遍,青绾就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他不禁感叹于她在仙法学习领悟上的造诣,若她不在云台之谷长大,而是在神族长大,她的术法灵力绝不会在他之下。
青绾练得起劲,一会把自己变成和蔼的老奶奶,一会又把自己变成高冠束发的年轻男子,一直到卯时,她才进了屋,着床睡了过去,梦里还不停地呢喃着易容术的法决:“相逐心生,亦随心灭,亦真亦幻,我心所悟,即为所示。”
司尧替她盖好被子,在旁边铺好的地毯上浅浅眯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