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泛玉用心声应了个“嗯”，并未多做理会。
器灵虽没有实体，口气中情绪却是能分辨。
它疑惑不解的问：“你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干嘛不答应我的提议？”
谢泛玉深吸口气，又用鼻腔长长让空气绵延出来，目光垂下，瞧着木头都糟了的桌面。
良久，谢泛玉才波澜不起的道：“缘由我懒得讲太多，你自己想哪儿有问题。”
“……”
器灵听了他这打哑谜似的话，也开始沉默起来。
谢泛玉抬起眼皮，瞧着住在对面的泥鳅盘腿在床上打坐修炼。
不过分钟，他就看腻了似的站起身，拉上破布帘子，抱着新袍子踢了鞋上炕躺下，阖目养神，想着早点休息，好应对明儿的劳作。
器灵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让步道：“这样，我先送你颗锻体丹如何？”
似乎怕谢泛玉这土包子不能理解锻体丹的好处，器灵立刻循循善诱解析道：“修炼中的等级，总体分上、中、下境这三大境界。”
“修行的初始阶段为炼体期，而炼体期由三部分构成。”
“初识肉身，乃初步了解并锻炼自身肉体，从而进入下个强身健体阶段，使得肉身更加强健。”
“如此往复，以求肉身蜕变，为吸收灵气做准备。”
“如果拥有一颗高品质的锻体丹，可极大缩短此过程的耗费时间，就算你天赋低到可怜，也有奇效。”
“要是去买的话，至少要一千颗下品灵石。”
器灵仗着谢泛玉不知道汇率，用最大的数字来阐述价值。
实际上一千下品灵石听着唬人，可对有钱的修士来说，不过一枚中品灵石，且他们还不大稀罕要。
毕竟这东西，只在炼气期前有用。
且活在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若非实在天赋和体格双双差强人意，还不至迈不进炼气期。
谢泛玉早在头次与器灵交谈中，便知悉自己天赋几何。
说的好听，是低到可怜。
实则跟毫无天赋没差。
简直给他的天胡开局“锦上添花”。
衡量天赋对修真之人来说，凭借的是进步速度来判断好坏，从而划分出天才和普通修士的界限。
但在拥有便利的器灵眼中，瞧上一瞧，便高下立见。
器灵叭叭叭个没完，谢泛玉却端得副浑不在意模样，闭着眼睛拿心声数羊，来给器灵的“科普小课堂”当伴奏。
器灵碰了一鼻子灰，自知没趣儿，哑火装死。
这会儿越是闲暇，没什么事情做，手上痛感越明显。
谢泛玉手掌心朝天摆着，突的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这手再干下去，几天能见骨头？”
“如果干不动了……”说到这儿，谢泛玉自嘲一笑，“那也出不去，估计得躺着才行。”
器灵长叹声，没回答头个问题，只就着后头重点给谢泛玉上预防针：“就我所知，能从这儿站着出去的都是方向感好的瞎子。”
“不是——”器灵语调忽高，终是有点沉不住气意味，不知是为着自己前途未卜着急，还是为着谢泛玉一片“光明”的未来着急，“咱们凡事好商量，你这也不说哪儿不满意，我怎么改进方案呢？”
谢泛玉确实没点明白过，只旁敲侧击让器灵体悟体悟意思。
听着器灵总算说出自己想听的，谢泛玉装作思考，实则将之前梳理过的东西又过了一遍，耽搁到器灵以为他又要开始不理人时，才道：“主仆契约可以缔结，但要反过来。”
“哈？？？”器灵默了下，后知后觉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声阴阳怪气后，又恢复此前“相对无言”的状态。
它要是有眼皮，这会儿定气得眼皮突突跳不可。
谢泛玉说完便不再搭理它，咂咂嘴，又开始拿心声数羊。
他数到八十九只羊时，器灵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你个毛头小子！知道你想做谁的主人吗！？”
无需谢泛玉回应，它就能自己顺下去继续讲：“我是虎落平阳！！但还远远不至做个人类的走狗！！！”
“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无所谓，反正你死了之后，身上东西肯定会被那些监工搜刮走！到时我再挑个比你强八百倍的！”
“若不是你家中几代人于因果上算对我有恩！我理都懒得理你！”
它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好像谢泛玉对它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理当千刀万剐才大快人心：“我说你怎么憋好几天连个屁都不放！！！”
“感情在这儿等着我呢？！”
……
谢泛玉静静听它文雅兼并些粗俗的发完牢骚，接着八十九只羊继续数，跟没听见器灵说了些什么似的。
终于，谢泛玉睡着了。
疲惫做不得假，还是有用。
至少在这儿，谢泛玉不必担心失眠这种从前会发生的状况。
毕竟这儿没手机也没电脑，最大的消遣大概就是修炼。
他目前是个三无产品，离了工作岗位，自像无所事事的闲人，时间充沛到不知如何使用。
第四日的工作，随朝阳从地平线冒出个边缘开始。
谢泛玉跟着大部队，去工具房取了桶、扁担和瓢，到溪边打水浇灌植株。
他苦中作乐般想着，今天倒是不必担忧手上情况再差些。
无医无药，伤痛什么的，全靠骨头硬不硬来扛着。
隔了宿，倒是都结痂了。
看着清可见底的溪水，谢泛玉挺想洗洗澡的。
身上那股子味道，纵使比不得身处环境，也让他这几乎每天洗澡的现代人膈应的像头发里长了几十窝虱子，难受得抓心挠肝。
不见水，想不起。
但见了水，这份儿心思起来，就难捱了。
走着神，谢泛玉手下动作有些磕巴，又遥遥落后于旁边的工友，鞭子自然而然的再次落到他屁股上。
陈思道甩着鞭子，虎虎生风的抽在谢泛玉屁股上，“啪啪”作响，把刚上岗还没熬过晌午的崭新袍子抽得漏了风。
“谢泛玉！就你最会偷懒耍滑！”
陈思道端得是副正义凛然嘴脸，似乎真在为其他劳作的外门弟子鸣不平般高声叫骂：“吃饭没见你比别人少下肚一粒米！干起活儿来成天在最后头磨磨蹭蹭！”
“别人都不敢懈怠，你在这偷懒，本监工若不教育你，还得叫大家以为你送了什么好东西贿赂！”
他口中嚷嚷，不耽误鞭子飞舞得像条会跳舞的黑蛇：“我记着你来栖霞宗十多年，才堪堪突破炼气期吧？”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到哪儿都遭嫌，饭桶！”
“连浇个水都做不好！打死你都活该！！！”
谢泛玉除了鞭子落到身上时，偶会僵下，其余时间都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手下舀水浇灌的任务。
陈思道抽了几鞭子，骂也骂过了，谢泛玉不吭声，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最后啐了口，扭头接着去王世海跟前儿转悠，忙活他日常的溜须拍马。
谢泛玉头天来时，挨打还会装模作样讨饶两句。
但他发现，越是说好话，陈思道好像就越来劲儿，越捡着由头动手。
反倒是若安静受着，连应都不敢应的做足受气包模样，陈思道自己没两下就会自觉无趣，收鞭子走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谢泛玉面上展现的是木讷，实则心中一笔一划记得清楚。
谢泛玉弯腰，向前挪动浇水间隙，扫了眼袍子边缘，将布料染出暗色那硬币大的唾沫痕迹，眼底划过道暗淡流光。
机会还算合适。
谢泛玉拿起见底水桶，边倾倒剩余溪水到地里，边唤道：“器灵？”
器灵昨夜被自顾自居然真睡过去的谢泛玉气得够呛，故意拖到谢泛玉都扛着扁担快走出田地范围，它才没好气地说：“什么事？”
“我退一步，我们签订个平等条约吧？”
“怎么个平等法？”器灵一听他这榆木疙瘩像是因为受罪，终于懂得点子变通，语气都好了不少。
谢泛玉“呵呵”干笑两声，才说：“你开的条件不错，旁的不必改。”
“那是自然！”器灵听见谢泛玉嘴里冒出来破天荒的头句夸，欢喜得打断他，急急邀功似的道，“这可是亿万修士求都求不来的大造化！也只有你小子才敢挑三拣四，嫌这嫌那的！”
“做我的仆人怎么了？”它语气里头都带着股子趾高气扬的优越味儿，“我再不济，当年也是呼风唤雨的天道爸爸！”
这回谢泛玉没下它面子，也没挖苦，甚至“嗯”了声表示应承，只内心腹诽自吹自擂的曾经的天道爸爸，如今跟个心智不健全的小愤青似的。
谢泛玉目前重点可不是捧臭脚，而是真真切切需要进一步明朗情况。
憋了两日，总算是把自己的脾性给器灵打打预防针，他自己也扛得辛苦的要命。
但能讨价还价，找个稍微公平些的位置，对未来有利，谢泛玉觉得还算值当。
他继续询道：“不做主仆，只缔结可行互惠这类型的契约，你能做到吗？”
器灵嗤笑声，“你瞧不起谁呢！！！”
“能，做，到，吗？——”器灵着重强调谢泛玉的询问，而后咬牙切齿般愤愤道，“本天道眼里，还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嗯嗯，那万能的天道，你能把我送回去吗？”说话间，谢泛玉已经来到小溪边，弯腰将挑着桶的扁担放下，提桶打水。
器灵被他噎得没话说，最后只挤出来句“混蛋”。
【真没杀伤力。】
【陈思道都比它会挖苦人，每次冒出来的话里必有一个词儿带刺儿或者是带舌头。】
带刺是挖苦，带舌头是舔狗。
挖苦的是这群出劳动力的外门弟子，舔得是王世海这监工头子。
谢泛玉难得哄道：“是我强人所难了，抱歉，你现在需要恢复，以后我会努力帮你。”
谢泛玉不提自己要什么，连道歉带帮忙找借口，一气呵成，语气也温柔得不像话。
器灵罕见的没回谢泛玉话。
因为它听了好几天谢泛玉那些波澜不惊还拽文的书生发言，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谢泛玉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它明白，谢泛玉展示出的性子，可不是愿意屈居人下，或者为了五斗米折腰一辈子的选手。
恐怕谁让谢泛玉吃瘪，谢泛玉但凡逮着机会，就得请谁吃屎。
可猜测终归只是猜测，没得到证实之前，做不得数。
目前让它一时间找不出话来说的原因是，它前脚刚听谢泛玉说了句好话，接着又被挖苦，最后居然还被哄了……
但它再迟钝，也回过味来了——
谢泛玉之所以这几日高冷，是不满意要做仆人。
但这死出偏偏不说明白，跟它耗着。
最后还得弄得像是他大人大量，它得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得把兜儿里所有存货都掏出来给谢泛玉才算合适。
器灵生硬道：“平等契约就平等契约吧，我也没那么苛刻……”
谢泛玉重新扛起扁担，带着两头儿挂着，正随他步伐晃晃荡荡的水桶向回走。
“我都退一步了，你不打算送点东西犒劳犒劳我？”谢泛玉语气平淡，心声就算能某种程度上很好反馈情绪，器灵依旧琢磨不透他到底又想干嘛。
都答应了要平等，谢泛玉还要什么？
谢泛玉当然不止是为了单纯的平等才耗着的。
现下这天胡开局，又不知道自称天道的器灵到底靠不靠谱，自然得想辙先要好处，再干活。
“呃——那个……”器灵好像有些为难，“小本经营，恕不赊欠。”
谢泛玉变脸贼快，淡淡分析道：“哦，那我要是扛不住了，得先把你埋地里去。”
“嗯……越深越好，我今晚就开始。”
“放心，一定会给你找个风水宝地，保证山海不移，你没法冒头。”
“你！——”器灵先是激愤的想骂人，又生生止住，好不辛苦。
它像是在权衡利弊，片刻后，才说：“不是我抠门，也不是不想给你通融方便，现在没功德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总得切切实际！”
谢泛玉垂首看着脚下即将踏过的土路，微微眯缝下眼睛，敏锐道：“你要是这样说，那就一起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