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王担保,西军上下居然都信了,然后无条件地听令,开拔去各处战场准备。
这说明什么?
你以为取得西军上下信任是很容易的事情?
自己族兄章质夫,去了渭州,位高权重,足足花了一两年时间,才让西军那些骄兵悍将有所信服,进而指挥得当,才有平夏城之役的大获全胜。
而简王去了渭州短短一个月,就在西军中建立起难以置信的信任来,能够让那些将士们言听计从,无条件服从。
这份手段,这份智谋,李邦直,你难道还察觉不到吗?
邦直兄,再这样下去,一旦简王继位,你会很惨的。简王此人,比官家要坚毅许多,更加心硬手狠。
章惇盯着李清臣,语气平和地说道:“李相,这些钱饷,你也不用操心。简王已经给官家出了个好主意。走私、白草原等七件大案的涉案官员,多达两三百人。简王向官家建言,对这些罪官,还有主犯张雍、王究、范思三人,家产抄没。”
“家产抄没!”李清臣尖叫一声,像是被一条毒蛇咬中了心口。坐在椅子上浑身颤抖,双手冰冷。
许久才喃喃地念道:“简王为何如此恶毒暴虐?这是不给那些罪官留活路,不给他们的家眷留活路!如此下去,官吏尊严何在?士子儒生体面何在?”
说到这里,李清臣仰起头,眼睛里透出的居然是绝望。
“章公,不能这样下去。先是虐杀文官进士,现在又抄没家产。优待士大夫的祖宗之法,被毁之一旦。你我身为执相,当要仗义执言,拨乱反正啊!老夫,本相,马上回去写奏章。”
章惇默然起身,走到李清臣跟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邦直兄,不要惊慌,稍安勿躁!”
“我如何不心慌!已经是釜底抽薪之局,再不行动,吾等儒生文人,就要跟那些武夫一般,任人欺凌!”
章惇高大挺拔,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李清臣,声音清冷地问道:“同殿为臣,吾等跟那些武夫有什么区别?”
李清臣眼睛闪过阴冷的目光,一瞬间也冷静下来。
“子厚,你说简王赵十三,到底给官家灌了什么迷魂汤?”
“邦直,官家亲政以来,吾等持掌权柄,推行变法,斥贬异己,有些得意忘形。为君者,岂容阶下独一人一党坐大?你我都没看到,简王,他看到了。这就是他给官家灌得迷魂汤。”
“扶弱抑强,平衡势力。”李清臣的眼角在乱跳,一字一顿地说道。
“还有,以文防武,以武制文,文武制衡。”章惇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李清臣默然无语,他的双眼,仿佛黑夜里的猫眼,透着一种异样的光。
“这个赵十三,真是好胆!他想做周公吗?不要成了管叔、蔡叔。”
对于李清臣的满腹怨恨,章惇没有回答,只是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看着厅堂上挂着的一幅字,上面写着一首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落款是半山园主。
看着这幅王荆公题给自己的诗字,章惇忍不住想起当年自己凭借血勇之气,投入到熙宁变法中。
历经了多年的风雨,咬着牙坚持到了现在。一切似乎都被改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李清臣还在那里愤然叫嚷着。
“老夫明白了,赵十三真的好算计!一入西北,先借着几起大案的由头,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头。既能剪除异己,消除杂音,又能立威六路,震慑州县。”
“呵呵,他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
说到最后,李清臣那张俊朗儒雅的脸,眉眼鼻口都扭在了一起,显得格外狰狞。
背对着的章惇,浓黑的眉头一挑,转过身来,三角眼一睁,森然道:“邦直,难道你要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李清臣不敢对视,目光闪烁地地答道:“侥幸赢一仗有何用?能灭了夏国吗?能收复灵武故地吗?开疆拓土,听着好听,全不过偏远苦寒之地。产出贫瘠,还要往里贴补,连鸡肋都不如,这样的疆土有何用?”
李清臣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他站起身来,舞动着双手,挥斥八极。那张脸又恢复了俊雅,显得正气凛然。
“让简王殿下得个教训,以后不再肆意而为。从此朝纲肃正,自然就能国安民宁!老夫这是为国为民!行得端正光明!”
看着李清臣大义凛然的样子,章惇沉寂如水。
李清臣在沿边五路当然有人脉,门生故吏,选一个可靠又机灵的,悄悄写封书信去,授意他泄露一些军机出去。
宋军对战夏军,本来就很吃力。要是被泄露军情,失了先机,肯定会吃败仗。
如此一来,赵似就会从有功之臣,变成人人喊打的罪臣。在李清臣想来,没有这个奸佞小人进谗言,官家应该能听进去他们那些正人君子的肺腑之言。
章惇看着自己的这位老友,突然开口问道。
“邦直,你有没有读过《浩然正报》?”
李清臣眉头一皱,不屑地答道:“元祐遗老们的喉舌,老夫从不看。什么养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借着《孟子》先贤之言,鼓吹他们的私货吧。”
章惇捋了捋胡须,知道这话谈不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友,想不到吾等越行越远。
等李清臣离去,章惇把隔壁的章援叫了出来。
“四郎,你都听到了。”
“大人,儿子都听到了。李相也是一番苦心。”
“一番苦心?四郎,你有读过《半月杂谈》这本杂志吗?”
“回大人的话。该杂志爱品论时政,字词诙谐风趣,犀利痛快。”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既蠢又勤奋的人。因为这种人不知道对错,却执意向前。越走越错,还不知悔改。立场不对,能力越大,危害越大。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站在道理和大义的高点,痛斥异己。这些话你都读过吗?”
“大人,儿子都读过。《半月杂谈》编辑部有大才。”
“四郎啊,这市面上大受欢迎的杂志报纸,十有八九,幕后都有简王府的影子。点点滴滴,一鳞半爪,你能看出些什么来吗?”
章援默想了一会,骇然道:“莫非这些大受欢迎的杂志报纸,有透露简王藏着深处的最真实的想法?”
“四郎,为父老了,力不从心,这个位置做不了多久。你却还要在这朝堂站立,用心琢磨!”
“儿子记住了。”
在简王府,于化田正在恭敬地向王妃曾娘子汇报情报。
赵似临走前交代过,于化田向曾娘子汇报,曹铎向长孙墨离汇报。
于化田开始时不以为然,玩了点小心眼,不想被曾娘子看得透透的。还拿捏了几下,吓得于化田不敢再多心眼了。
“禀告王妃娘子,华夏通讯社和传世文社旗下的报纸杂志,都在头版或第二版报道殿下的战绩...”
“宫里传来消息,皇子殿下昨晚又咳嗽发烧了。除了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官家和皇后娘子还请了名医钱乙先生去诊脉。钱乙先生说无恙,再吃几副就能好。”
于化田的腰更弯了,“小的遵从娘子的吩咐,通过人手,探知到钱乙对皇子的真实诊治。钱乙先生说,官家身子骨弱,这些年又有些不忌,伤及了本源。所以子嗣艰难。虽然有公主皇子诞下,但是先天就有缺陷,难以周全。”
“化田,殿下把千钧重任交给你,是信任你,你可要盯牢了宫里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梁从政以及刘娘子、向娘娘身边的那几个人。”
“小的知道了。”
“嗯,继续吧。”
“娘子,”于化田正要往下说,突然门口传来焦急的声音。
“娘子,有西北急报。”
“递进来。”
于化田接过来,扫了一眼,脸色骤然变了。只是他原本就惨白,再变白也看不出来。
“娘子,”于化田颤抖着声音说道,“西北出了大事。”
“说!”
“至九月十一日,王师王禀、李忠孝部,攻取青唐、林金、猫牛等城,兵峰直抵西海畔。刘法、王赡、高世宣部攻取溪哥、伏公等城。郭成、张存义部攻取巴金、癿当等城。唃厮啰国大首领呜厮哕、木征、溪巴温父子皆率部归降...”
于化田的声音越发颤抖地厉害,曾淑华面不改色,静静地听着。
“九月十九日,唃厮啰国诸部突然哗变,数万蕃部暴起作乱。二十日,夏军一支沿着喀罗川南下,翻过癿六岭,占领了京玉关,切断了兰州与湟中、西海等地的通路。二十一日,二十万夏军翻过癿六岭,在作乱的蕃部配合下,向湟中杀去。由于通路切断,湟中四万大军情况,目前不明!”
“殿下在哪里?”曾淑华问道。
“根据上回军报说,殿下在兰州。”
曾淑华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十三郎没事就好。
“王妃娘子,现在四万兵马陷在湟中,被二十万夏军包围。通路又被切断,援军一时半刻又上去。要是这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朝野的那些人,恐怕会群起攻击殿下。”
“不用等到那时。这个消息一传出,你看吧,很多人就会按捺不住跳出来。”曾淑华冷冷地说道。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屋子里,在地上画出一道道格子,仿佛樊笼。外面暖阳高照,于化田却不知为何,觉得后背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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