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包拯、董氏辞别嫂娘崔氏,侄儿包勉,侄媳吴氏诸人,遂携子女包繶、包颖、包蕙,并及少侠艾虎,随从包兴,丫鬟小玥一行人驱车离了南城绥包坊,沿途昼行夜宿,返还天长而去。这日,辗转至滁州琅琊山地界,眼见天色已是黄昏,包兴正探问老爷今夜当何处投宿?故此,艾虎近前提议道:
“此地距滁州尚有十里,然欧阳庄近在咫尺,今日可往借宿一夜,不知大人、夫人意下如何?”
对此,包拯有所顾及道:“拯与少侠之内兄虽识得几分薄面,然今一行人无故前往搅扰,恐多有不便。”
然而,董氏却道:“就奴家浅见,艾少侠之意可往。——此番一来使少侠与欧阳妹妹数月分离,可早日相聚;二来又借此拜会得欧阳彝、尹贞娘夫妇,实乃两美之事矣。”
包拯听罢,颔首道:“思内子之言亦不无道理。——既如此,当请艾少侠前面引路。”
于是,艾虎骑马于前,一行人驱车投欧阳庄上而去。
过不多时,一行人至欧阳庄前,艾虎早已遣人通报庄内。故而,欧阳彝当得知包大人,夫人董氏前来借住,深感意外,赶忙携妻尹贞娘,妹妹欧阳春出门相迎。
包拯见此,拱手道:“今日行事仓促,一时未得薄礼,前来叨扰贤弟,拯甚是惭愧。”
欧阳彝道:“大人何须那般世俗,今得大人亲临,使寒舍蓬荜生辉,已荣幸之至。”
遂相邀进屋,尹贞娘忙携了小姑欧阳春去置备酒食,唯留欧阳彝于客厅接待诸人。且待各自就坐后,欧阳彝又忙遣人呈上好茶来。
包拯接过茶杯,略饮得几口茶水,转而感慨道:“琅琊山川秀美,自古人杰地灵。今观欧阳庄之建造,独具匠心,拥此方山水,揽钟灵毓秀之气也。”
欧阳彝道:“诚谢大人美言!然愚不才,只是承蒙祖上恩德,家有田园数顷,男女耕织为业,但求衣虽垢弊而不涤,食虽粗粝而不择,足也。”
包拯又道:“欧阳贤弟可谓谦逊之至,就贤弟之德才,若出为国家效力,乃朝廷之幸也。”
欧阳彝回道:“愚不过一武夫,恐辱大人抬爱。今莫言武不及妹夫艾虎,论德才更不及大人分毫,然朝廷自太祖‘杯酒释兵权’来,以致军力削弱,数十年间,边患屡屡失利。何况历代朝廷官员,乃至地方官吏,似大人般清廉公正之仕,又有几人?——故愚不求世事,只愿于人不欺,于物不取,不戚戚形无益之愁,不扬扬动四心之喜而已。”
这时,董氏言道:“听欧阳贤弟今日之言,无不使奴家与夫君动容耶。”
欧阳彝却道:“然就大人与夫人之德才,若隐退乡野不出,百姓又当何以企盼耶?”
继而,艾虎亦从旁道:“内兄所言甚是,就当今朝廷官员,乃至各地官吏要皆若大人、夫人般清廉、贤德,实乃百姓之福矣!”
不料,却听得欧阳春一面走进屋来,一面调侃道:“郎君得以追随大人左右,亦实乃三生之缘耳。”
对此,在坐诸人相视而笑。欧阳春遂传酒食已置齐备,欧阳彝亦赶忙起身相邀诸人去入桌用餐,席间又聊得一些闲情逸致的话,在此不必赘述。
待用餐完毕,但见屋外已是夜下,且包繶、包颖、包蕙因旅途劳顿,略略的吃过些食物,早央求着要去歇息。幸而,尹贞娘已遣人将房间安排停当,遂吩咐丫鬟带领包繶、包颖、包蕙前去歇息不提。
然饭后不久,因正值秋高气爽之夜,芳菊正浓时,尹贞娘遂邀董氏,携小姑往小园赏月。此时,屋内仅欧阳彝陪同包拯、艾虎闲坐。忽然,却听得屋外有人问道:
“彝贤弟可在家否?”
欧阳彝听得,忙回道:“可是尚静兄,今夜怎生有空至愚弟庄上来?”
说话间已听得下人为其开门,不久,见得一人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脸上带着几分酒气走进屋来。他见屋内另有二生客在坐,只是略略的拱一拱手,只顾寻得位置就坐下来。
于是,欧阳彝介绍道:“此乃愚之挚友,姓高名尚静,字清平。——尚静兄现年虽近四旬,为人亦不为修饰,言行从心,举止异常。然好学不倦,或时以诗书骋怀,琴樽取乐,赏四时之佳景,见江山之秀丽,留连花月,玩弄风光;或时以诗酒为乐,取春秋游赏,冬夏述作,吟咏尚多,难以尽述。——尚静兄可谓琅琊山地界之一才俊,望大人与妹夫莫须见外。”
随后,欧阳彝又将包拯、艾虎介绍与高尚静相识。尚静闻之,忙起身再次拱手道:“吾久仰二位大名,今日一见,幸会之至。——闻大人至天长赴任以来,与艾少侠西擒鱼妖,北灭清风寨,实乃地方之幸也。”
对此,包拯回道:“拯奉圣上之命,出任地方,自当为地方之事竭尽所能,清平兄何必言此。”
这时,得下人已呈上茶来,欧阳彝遂问道:“尚静兄可曾用过晚饭?今夜至愚弟庄上有何要事否?”
高尚静回道:“彝贤弟不须麻烦,今日因官差至家催秤粮差之事,自思往年粮差俱系里长收纳完官,不想今次新任知州命各要亲手赴秤。吾遂收拾家中碎银四两,欲往城去秤粮完官,因于途中,忽寻思如此秋景,何不借路至开化禅寺畅游一遭。故此,巧遇得孔贤弟,受邀至其舍下饮酒,从而忆起与彝贤弟多日未见。今特来庄上拜会,望叨扰一宿,以便明早赴城了却粮差之事。”
进而,包拯略有所思的道:“既然今次新任知州有命,各要亲手赴秤,比及往年钱粮想必有所减免。”
对此,欧阳彝回道:“愚数日前已赴城去秤粮完官,比及往年未曾减得分毫,只是徒增烦琐而已。”
此时,忽见高尚静将两只手袖搜寻一番后,叹声道:“吾向来处事谨慎,晌午出门特将四两碎银藏于手袖之内,此时却不知于何处失落去,明日岂不得归家另取钱银,然徒增里程事小,只是内子过问,又免不得费一番说辞。——算来新任知州多此一举,真真烦扰之极。”
欧阳彝转而言笑道:“尚静兄何须如此?——今一来惦念兄惧内之情,二来又免却往返奔波之苦,待明日愚弟请贱内取四两银相助,日后,随兄空闲时想着予愚弟如何?”
高尚静尚未作答,忽又听得屋外来得一人道:“何须彝贤弟破费周济,尚静兄亦不用烦恼,所失钱银今愚弟特此送来矣。”
说话间但见一人约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两眉入鬓,凤眼朝天;头上一顶青纱万字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腰系一条蜘蛛斑红线,登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步进屋来。他见屋内另有二人素未谋面,遂向欧阳彝探问。
故此,欧阳彝将包拯与艾虎介绍一番后,转而又向包拯、艾虎介绍道:“此乃愚挚友叶孔,字兰亭。——孔兄写得一手行书,不失为琅琊山地界之一绝矣。”
待介绍完毕,皆各自见过礼后,叶孔方才于高尚静近旁就坐下来。随后,一面将银两取出予以尚静,一面又言道:“兄于寒舍辞别不久,贱内于兄就坐处拾得此碎银四两,愚弟因白日里闻兄言及要往城去秤粮完官,想必正是此银,又因知得兄前来拜会彝贤弟,故而特此送至,以免误兄明日赴城完粮差之事。”
高尚静听后道:“既然钱银于贤弟舍下所失,实乃小事一件,只可怜劳动贤弟费心,连夜走此一遭。”
借此,欧阳彝玩笑道:“今有包大人坐镇愚弟庄上,孔兄拾去粮差钱银,岂敢不连夜送至乎?”
遂叶孔亦言笑道:“诚然,幸而愚兄连夜送至,若待包大人,艾少侠前往传唤,势必日后,彼此兄弟间两相芥蒂,如此一算,愚兄岂非损失更甚矣。”
包拯听罢,摆摆手,有意正色道:“可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诸位兄弟之事,纵然论往天长,拯亦当闭门息讼,隔窗而视,何况今日拯乃客乡老爷乎。”
此话又引得诸人相互调侃一番,随后,欧阳彝转而言道:“今难得包大人至愚寒舍做客,尚静兄近来可有新作,献来大人赏之如何?”
高尚静道:“因今日早些谓内子曰:‘人生世间,如白驹过隙,一去难再,若不及时为乐,吾愁白发易生,老景将至矣。’遂命取酒食之物,及时消遣,故有作春、夏、秋、冬咏景诗四题,今借此吟来与包大人及诸位贤弟一赏……”
高尚静正欲吟时,叶孔却道:“且慢,且慢,彝贤弟快取纸笔来,愚弟当为尚静兄书之。”
在坐诸人听得,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故此,欧阳彝忙遣人取来笔墨纸砚,待一切铺设好,于是,高尚静吟其春景诗曰:
“斗柄移寅画渐长,东风生暖草浮光。
“烟笼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香。
“蝶拍莺梭搬好戏,蚓箫蛙鼓弄新塘。
“青皇恩泽无穷限,处处风光似洛阳。”
吟其夏景诗曰:
“海棠枝上老莺声,赤帝趋炎位始更。
“一统乾坤新号令,两间人物旧权衡。
“离南大透红榴嫩,震外杨城绿树明。
“谁向薰风弹一曲,临财解愠即虞廷。”
吟其秋景诗曰:
“金风肃杀楚天凉,人世光阴属白藏。
“田舍饭炊云子白,山园霜熟木奴香。
“雁传归信天边远,蛩结离愁夜正长。
“况是江山摇落候,闲居潘鬓渐沧桑。”
吟其冬景诗曰:
“坎兑相交以利贞,中星北斗四时更。
“园林淅滴商音静,天地流行水气清。
“草木归根潜有孕,昆虫闭户冷无声。
“六阳将极从今始,阳气迟迟乃复生。”
待高尚静吟罢,叶孔亦及时书讫,随后,欧阳彝、高尚静、叶孔三人又以茶代酒,齐声依次吟唱一番。不久,尹贞娘领着董氏与小姑走进屋来。此时,诸人方才惊觉夜已很深,又赶忙着为高尚静、叶孔安排好房间,遂各自歇息,不在话下。
至次日一早,高尚静急于秤粮完官,便相邀叶孔辞别诸人赴城里去。然包拯念及天长县事务,更因告假期限已至,欧阳彝、尹贞娘再三挽留不住,故此,欧阳春亦一并辞别过家兄、家嫂,随包拯、董氏一行人再度启程返天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