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成,你小子别光在那躺着,过来给我挠挠背,痒死了”
等见到正成翘着腿仰面卧在树荫底,十足悠闲地休憩后。被闲置在一旁的应雨显得异常烦躁。
论原因,也许是现在的他和正成恰恰相反地,光着上半身仰面朝下趴着,所以有点恼怒尚属正常。虽说入秋风来得比较凉爽,可这日头依旧张弓搭箭,密集地释放着流镝,看这架势,定是没有一个生灵会幸免于难,这之中正包括我们的松千代。
“我说你这后背可真够瘆人了,密密麻麻一层斑点,以前我都不知道你还染过这病”
“你见我以前当着人面脱过衣服么?伏天也披着一件长褂,像上回在树林里换甲胄,都特意避着你”
“怪不得呢,我当时还纳闷,你一个男人家怎么跟个娘们样害羞”
确实,正如正成所描述的。应雨其人一幅脸庞俊朗,倘非亲眼所见,谁也无法将他和臃肿坎坷的背部联系在一起。皮肤表面一如蛤蟆的丑陋形象,黑色底斑从脖颈至臀部一路绵延,坑坑洼洼沉淀下来。每一寸血痂或溃烂曾经都是一处胀痛难耐的疖肿喷薄欲出后,行将归为死寂的痕迹。按以往来说,仅仅是有些瘙痒而已并无大碍,可如今却陡然恶化,于左肩处,众多黑色星辰结群围绕在一座高耸隆起的红色山脉周围,任由其吞并,体积之大令人骇言。
“其实也怪我”正成说。
“嗯?怪你什么?”应雨不解地问。
“上次撤退如果不是我领头,穿过那片雾气漳漳的密林,你大概也不会害上这湿毒”
“跟你可没有关系,你想多了。小时候我就经常生长这种疖肿,当时没人管,单凭自己忍着才落下了病根”
“那你光晒太阳,难道就能把体内的湿气晒干不成?”
“暂时缓解缓解罢了,过去我总会找处和煦的沙滩趴着,让整个身子埋进松软的沙粒中,幻想自己化为只海龟”
“海龟??”
“对啊,它天生披有坚硬外壳,那份坚强是被刀劈斧砍后迅速愈合生成的老茧,同时又悄无声息遁于柔软的沙滩与海水,它总有自己接受自己的地方”
“你脑子有泡吧?”
“…跟你权当白说”
“你还是不够疼,整日活在梦里…对了,你这病主公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了,目前我只让你一人知悉,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元康”
晒足整整半天的功夫,晌午应雨也该回去了。由于肿痛的原因,在正成搀扶下的他始终像一位佝偻的老人般猫着腰,颤巍巍地挪动着,每进一步便冷汗直冒。那红色山脉比之周围松弛的皮肤来讲,紧绷十足天然形成一面镜子,在太阳下跳跃闪烁,没有半点喷发的意思。
正阳退下,月亮随着海浪的推波而混淆不清。趁着这份模糊,一只海龟被悄然冲上岸,合上眼没再前进半步。它来此并非为了产卵,只是累了想找个无人打搅的清闲地。应雨伏在它身旁,二者皆是一幅死气沉沉的疲态。
海龟光滑的甲片和应雨那紧绷的疖肿,在月光下交相辉映。他渐次顺着棱角抚摸它的外壳,忽然不经意间发觉到其左侧有块甲片异常柔软,晃动着似要即将脱落。他出于好奇,本想要帮它揭下来,可再一次加大力度后,海龟睁开了血丝胀满的双眼,然后长啸一声,长颈往右侧一甩,狠狠钳住应雨的臂膀,旋即二者就潜没于海洋中,且未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他惹怒了它,并且不知怎么才能得到它的原谅。
说来也怪,虽是置身海中却依然呼吸自如。应雨的右臂已被海龟咬断半截,双方呼出的一连串气泡统统从断裂处穿过,浮向水面。至于海龟的暴躁则化作缕幽鸣,沉入入海底。
“它是在呼喊同类吧”应雨想。
这种呼喊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皮肤上的汗毛摇摆感到水中似有活物窜动但不见踪影。其实,并非是应雨和海龟在吸引着谁前来,而是他们正在靠近对方。
不久,一只牙齿全无的海豚慢慢进入到了视野。
它停在那儿微笑可掬,自双方碰头开始,可能是海豚没有牙齿的缘故,只能用自己修长的舌头舔舐龟壳以及边缘的肉身。后者眯着眼显得很是舒适,为了表示亲昵,它吐出一个大大的气泡打散在海豚的脸颊上,海洋与星空倒转。在它即将沉睡之际,海豚偷偷绕到其身后揭开了那块坏死的甲片,吸吮吸吮,一只诺大的乳白色虫子连根拔起,并最终被海豚吞入腹中。
海龟松开钳齿,放生了应雨。
等他的脸露出水面,本该大口呼吸的。可没想到迎接他的是身处海底的压抑,令其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摆出一幅窒息状。再次将脸翻进水里,呼吸才变得正常。他见到海豚拥着海龟,蜷缩成一团,落入了暗青色的大洋底部。
然而,窒息仍在继续,一切挽留睡意的尝试统统作废,迫使他不得以选择睁开双眼。
最初他的视线被一只手所阻挡,沉默片刻。刹那间,他迅速拨开捏在自己鼻尖上的手指,猛然朝后躲避。慌乱中被窝甩在一旁,月光打下,在他面前勾勒出一座典雅的洁白塑像,她端坐中发型略微凌乱,且露出狡黠的笑意。
“没想到捏鼻子这招对你来说,还挺管用的嘛”她说。
“你……你为什么在这”应雨诘问道。
“我是来专门服侍您的呀”
“服侍?谁要你服侍了?我好好的一个人”
“昏迷了好几天,也能称之为好好的,今川殿下怕不是在说笑吧。倘若最近没有我的照料,您恐怕早就因为小小疖肿,命丧黄泉了”
应雨在侍女的提醒下,不自觉地摸了摸后背。果然,那座红色山脉现已平息了。
“我昏迷了……不对,正成呢?”
“他嘛,正在居所思过,一时半会是无法出来了”
一听“思过”二字,应雨这才意识到,正成受到的禁足令很大可能拜他所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他隐瞒您的病情,惹怒了主公呢”
“不要再说了,此事皆因我而起,主公应责罚我一人,和正成无半点干系”应雨边说着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上。
“你干什么去?”眼见应雨如此莽撞,侍女试图上前加以阻拦。可为时已晚,话音未落,转眼屋内便只剩下她独自的呼吸声。
今夜不同于上回出阵前夕的门扉紧闭。应雨跑到门廊尽头处转角,看到那扇门大开,屋内的灯光像一副画框般,方正地将外面院落中的花草圈入其中。这表明主公早在此等候多时了。
“你提的这两个问题,容我慢慢来解答”元康从容地收拾好案上的笔墨后,拉来一旁的凭几靠了上去,对应雨说:“首先,关于正成,我并未怪罪他,这么做的初衷也是为了你俩着想。”
“……”
“你发生昏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在这样下去,堵住某些人的嘴属实妄想。特别在这次突袭中,你的表现没有达到预期。我可以护你,但和你一队的正成就难说了。”
“他们在把他当作突破口,朝你我发难”应雨攥紧拳头,咯吱作响地说道。
“嗯,我这样做也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吧。不过,你放心,再过七日我就可保他重获自由了”
“咳,有你在,正成我倒是没有多作担心。只是……”
“你和她又不是头一回见面,上次你将孩子递回到她怀里的时候,那眼神可是连我都没见过”元康不正经地笑了笑。
“我好歹也算个武士,难道不能瞧一眼家中的侍女么?”
“咳,松千代。你我都是男人,到了如今的年纪,身边无个把女人作陪成何体统呢”元康站了起来,绕开应雨走到门口,仰头寻觅着什么。
“元康…”
“叫我竹千代吧”
“竹千代,你有没有感觉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忘不了的,我那时每回盯着月光落泪,都幸好有你在近旁安慰”
“我记得有那么一次,跟你提过有关女人的看法,比如我母亲、舅母、阿会姐……”
“够了!!!”元康突然怒吼道“松千代,你现在是一名武士,怎么还和那些贱民扯不清”
“我说过我累了,此生再也无需女人相伴”应雨吁了口气,满面倦容。
“……你太顽固了,当初说好的要延续各自的血脉,生生世世伴为兄弟”
“我保不准会在不久的将来疯死或病死,这样的血脉断掉也罢。再说了,那个女人作为今川氏安排的陪嫁,是何居心你大概比谁都清楚”
“…哼,当然。正因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才想让她离你近些,靠近有时比远离更能打消他们的提防”
“我懂,为了你能喘匀一口气,我能留下她。但得提前说好,她的角色永远是一个侍女,我俩不会产生任何关系。至于延续血脉嘛,我大可在未来收养一名义子”
“未来?那太遥遥无期了,恐遭变故,不如眼下就着手。”
“可是眼下,我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呢呐”
“不,你有”
“谁?”
“竹千代”
“?!你疯了,让少主当我的义子?”
“你惊讶什么?别跟我讲什么你出身卑微,难当大任的话。我想过了与其认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为义子,不如在自家中挑选。身逢乱世我今后如遭不测,这孩子也就托付于你了”
此时从元康殷切的目光里,应雨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两个人仰头注视肃清的夜空,像是寻觅着什么。良久,他们发现一尾星辰选择不再藏匿,抬起头来冲破暗青色的掌心,落入了满脸疲倦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