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应雨的回忆,正成被释放的时间应该是在认义子典礼前三天的事才对。而绝非正成在日后同他无数次争辩中,坚持的七天之前的事。
当天城内城外,全体人员为了确保仪式的隆重举行,皆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各项事宜,不敢有半点怠慢。然意外往往发生在谨防意外发生的途中,正值众人忙的不可开交之余,身为本场主角的应雨却失踪了。手足无措间,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加入到找寻他下落的队伍中。最后还得亏主公出马,一计低沉的喝令,逐步下达下去贯彻城池,混乱的场面这才被稳定下来,然后再未做任何表态。
较之城中的热闹氛围来讲,正成居所门前萧瑟至极。对这位替罪的挚友,应雨始终心怀愧疚,哪怕他清楚正成这小子对自己从未有过怨言。伫立原地,顶着太阳等待开门的刹那。半晌,后背上豆大的汗粒流经痊愈的患处,奇痒无比。他抬手攀到后方,使劲挠了挠,等把手收回来时,指尖上捎带出的一大块粘着血痂的死皮,勾起了其的注意。他把玩了一会,后学着那头海豚样含在嘴中,来回舔舐咽了下去。
“诶?在这等挺久了吧”正成问。
“没,刚来。这两天那么热闹,留你一人在此,不好意思”应雨挠了下后脑勺说。
“跟我你还不好意思,难得清净嘛。我这人天生喜欢独处,平时琐事缠身,这回算因祸得福,无聊时攒足精力钻研技艺”
“瞧这话说的,又发明什么新鲜玩意了?”
“现在暂且不告诉你,等改天咱们出城,去郊外一试”
“……你小子还是那么吊人胃口”
“诶,对了,有酒么?”
“早给你备好了,还有你喜欢吃的杂炊”
如此这般,两人一路拌着嘴走走停停。尽管言语上互不相饶,实则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正成仍拿捏不准元康对他是何态度)尤其在得知应雨是偷跑出来的后,正成的表情瞬间凝固,直后悔自己今出来得急没有带刀,砍了这鳖孙。为了避开责罚,两人终究是事先合计了一下——走正殿肯定无望了,目前唯一可行的,只剩下奔后门而去。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后门除了几个杂役搬运酒水外,四下已了无人影。待到队伍最后一人背过身走远,两人瞅准时机,立马撒丫子小跑。相比正成那轻便的身手,应雨的跑姿简直像极了一只跛足的鸭子,期间在跨过门槛时,脚打滑整个身子栽倒在地。
连忙爬起的他也顾不上整顿衣装,便径直朝拐角跑去。离终点仅差一步之遥,与此同时,刚刚那伙杂役也重新走了出来。他未加理会,直到与队伍的最后一人擦肩而过后,才回头瞅上一眼。恰巧那人也向他投来了目光,四目相对,应雨总感觉瞳孔不自主地聚焦起来,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赶上正成,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般在下等人士的印象中,关于参加王公贵族的典礼,总会有种无上荣耀与震撼感。但实际上,所谓的气派与隆重大多千篇一律,乏善可陈。像应雨就是这样,从一介布衣到现在长期缠绕在华丽的绸缎中,如同饥饿的脑袋忽然受到酒的常年浸泡,头一两回自觉怡然得意,然时间长了,麻木与虚无便取代了自身。
在聆听完元康的典礼致辞后,应雨单独抱着孩子被撇在明亮下,充当起烘托隆重氛围的作用。
其余的像曲意逢迎,觥筹交错等事宜,他本无太大的兴趣,配合着元康与几位宿老打下的调子,发言几句即可。
无聊萦绕于周围,时间一长,他和孩子竟全兀自打起了哈欠。即使明知道今日真正的主角归今川氏现家主氏真所有,也要全程强颜欢笑,舍弃自己的感受竭尽所能捧其体面。
“哄孩子都没那么费劲”应雨如是念道。
可气的是,他越是这般发牢骚,氏真那边就愈加得意地不可一世。这位新家主享尽虚荣,到头来居然仍嫌不过瘾,在众人的起哄下,“谦卑”地登台表演起了自己擅长的和歌,同时特地点名应雨为他打拍子。
“也不知正成那边怎样了?”应雨煎熬道。
提到正成,几次环顾席间皆不见其踪影。
“真倒霉,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酒鬼?”一名杂役瞅着酩酊大醉的正成气愤道。
屋顶上,由于月光的冷冽,瓦片高低错落排列成一大片亮灰色的湖泊,凌于半空。在其上漂浮着两位毫不相干的男人,姿势一横一竖拼凑为一个“十”字。使人纳闷的一点正在于此,大半夜的两人不去帮衬或参与下方的宴会,竟偏偏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高处。
刚开始,警惕的杂役还与正成保持着距离,慢慢摸上前去探查,顺带踢了几脚。紧接着他被一股浓烈的酒味刺激地连忙闪避后,这才确信此人是真的醉了。
“得想个办法,支开这个碍事鬼”杂役念道。
他张望着,马上发觉院墙外的树林倒是个好去处。稍作思量便抬高脚,冲正成的的右腹狠狠地踢了下去。倏忽间,正成如皮球样,连人带瓦席卷而下,滚落至树林,没有发出多大动静。
“可算解决掉个麻烦…诶?不对啊?按理说这么大个人,怎踢起来轻飘飘的呢?”
他边念叨着边朝右挪了下脚,忽然心里暗叫“不好!!”。只见正成这小子若无其事地,重新四仰八叉地出现在了杂役的脚边。此举瞬间惹得后者,一个空翻后,以肉眼所不及的速度往后方轻盈地退去。期间连续射出的一长串的苦无,皆被正成的迅速翻滚所一一化解。
“看这苦无的材质与淬炼工艺,我没猜的话,应该是相摸地区出产的吧”正成这时扶起身来,除了脸上依旧泛着红晕,其他已然清醒无二。
“你是忍者?”杂役问。
“不,是武士”正成说。
“不佩刀,还算武士?”杂役轻蔑地望着正成“也好,没刀解决地更快”
他腾空而起,鼓起如蟾蜍样膨胀的双腮,紧接着一股不知名液体从中喷泻。正成眼见这阵仗,只轻描淡写地从怀里掏出几颗弹丸掷了出去,在触碰到液体之前,弹丸悄无声息地燃烧起来,后编织为一张火网,成功的拦截了对方的出击。
一冷一热碰撞,必有大量气体产生。正成从火光这侧静候着对方的扑袭,在最后一粒火星落在从雾气中穿过来的手掌上时,正成没有丝毫犹豫,即刻抓住用力一拽,施出一记巴投,对方终坠入到临近的小树林当中。
曲罢尽兴,今川氏真面展微笑地挨着应雨坐了下来。
“来了这么久,都没能和汝好好说说话,实是不应该。现一切落定,孤要郑重祝贺汝喜得义子了”氏真说。
“您客气了,应是臣万分感谢才对,氏真大人在百忙之中屈驾赏光,属于臣等的荣幸”应雨答。
“诶~~,什么臣不臣的。孤与汝而今同为今川氏的族人,汝这么说,未免太过自轻了”氏真挽过应雨的手,亲切地说道。
“殿下过誉了,您为大宗,吾为小宗。小宗臣,大宗君,君臣之分,岂容僭越。本场仪式全因您的到来而熠熠生辉,此等恩情吾等永无以忘”
听完这话,氏真的笑容稍作松懈,逐渐将目光转移到应雨怀里的孩子身上。
“小家伙真乖。哎呀,按辈分论,他也算孤的义侄了。承担今川家未来的重任,看来他也有一份呐”
氏真此话即出,场面顿时僵住了。应雨垂下眼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然幸好此刻屋顶上莫名落下的动静挽救了他。顺着连绵不绝的声响,氏真仰面附上去,视角追踪着方位。
“松平家果然有趣,大晚上的还有人在屋顶玩闹”
“大人见笑了,最近夜里总有恶鸮拼斗。实在是臣等预先考虑不周,扰了您的雅致,还望恕罪”宿老高利清长赶忙凑过来,打圆场道。
“哈哈哈,无妨,无妨。原本还以为是有人阴谋刺杀孤呢。如果是夜鸮互啄,总得分出个胜负才好。这样,改日汝等为孤捕上两只,容孤细细赏来”
“这自不在话下,除了夜鸮,臣等还有很多稀奇的珍兽。不如您就此屈尊,随臣去到东阁观摩把玩一番”
“也好,孤还挺无聊的。那应雨君,孤与汝择日再会”
“再会了,今川大人”应雨俯身为氏真让出一条道路。与其擦肩而过时,收拢臂膀,将怀里的孩子护得更加紧实。
“我劝你还是别动为好,不然尝到爆炸的滋味,当真是离死不远了”正成立于一棵粗壮的树枝上,另外单手扶住树干,此前溢满红晕的双颊,至今迎着月牙消解了不少。他十分镇静地观察着,地面上被无数树叶包围的杂役。
“死,可怕么?小子你给我记住,没死过的人以死恫吓亡魂,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面对恐吓,地面上的杂役显然也非等闲之辈。他竭力护好即将脱落的脸皮,并任由另一支被炸伤的胳膊随风耷拉着。
“你的易容术还差点火候,遇见大点的风浪,就像这周遭的叶子样飘离了根”正成说。
“呵,确实。我不像你天资深厚,瞧这满地的落叶,一旦触碰便会被炸的皮开肉绽,我到现在都不解其攻击原理到底是怎样的?”
“很简单,这些树都是我很多年前栽植的,不止爆炸而且有毒”正成扣了扣鼻孔说道。
“?!有毒?!”
“对啊”
“可恶,又他妈中毒了”杂役抱怨道。
“……什么叫又?”
“这事不用你管”
“对了,跟你过招了那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的新主人称呼我为影子”
“影子?对你来讲挺贴切的嘛,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少废话,我没兴趣,将来对决再说”
“别白费力气了,今夜赴死何谈将来呢?”
“影子自会助影子解围”
“嗯?什么?”正成虽不解,却仍对影子的作困兽斗的模样保持期待。
反观影子呢,双手固然已失去效用,可双脚照旧健全,一脚踮高一脚抬起原地高速打转,宛如猛然抽动的陀螺,挥洒出无数个石子状的影子,打击在围拢的叶群上(更准确地说,是打在树叶的影子上)刹那间,轰鸣遍野浓烟熏天。
许久,直等这烟雾散尽,对方早就逃之夭夭了。
多年以后,依照正成的回忆,关于当晚最后的情形,绝非像应雨与他日后所争辩的那样——他从高空坠落,醉得不省人事,由应雨和元康唤人抬了回去。
那时,他立于树巅红晕全无,被火光炙烤了半天,身体却出奇的冷到发颤,透过烟层,他瞰到地面上微小的应雨扮作影子样紧随元康其后,朝这边匆匆赶来。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万分真切地领会到自己的处境,亦或说使命。呆了会儿,忽的冲着虚无的朋友大喊:
我是“影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