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涵元十分君子地站到梅花树后, 背过身:“此处已靠近外院, 来往女子甚多,你们无论有什么事都往回走吧。”
叶杏阳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谁,暗暗抬头朝着前方看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心底略微放松, 暗自庆幸遇到的还好是贺涵元。
“请这位兄弟带我回内院,总不能, 王府的更衣处设在外院吧?”
叶杏阳知道对面是贺涵元,便不遮掩声音, 直接高声质问那带路的小厮。
小厮做贼心虚, 没料到叶杏阳看着温和没脾气居然遇事如此张扬, 一般男子遇到事第一反应就是羞愤遮掩,叶杏阳却反其道而行,王府规矩多,传扬开来他必然不落好……
“公子赎罪,公子赎罪……小的刚来别院, 不熟悉路, 小的这就带您回去!”诚惶诚恐,十分害怕。
贺涵元听见了, 背着他们说:“小厮不认路么?可要我去找个人来?”
她是对叶杏阳说的,这个小厮显然有问题,这话是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叶杏阳听懂了, 垂下眼思虑再三,看着这空荡荡没个人影的地方,担心贺涵元找人反而被人揣测,还是婉拒了。
“我们自己走吧, 你回去的路总记得吧。”为了避嫌,他没有和贺涵元搭话,只低声和小厮说,后半句暗含警告。
小厮一听,顿时心头一松,他当然也怕事没办成自己反而不落好,赶紧说:“记得记得,小的这就带您回去。”
说着,对对面的贺涵元一躬身,话也不敢说,急匆匆掉头就走。
贺涵元听着脚步声远去,转回身,便看到两个走了很远的背影,正要收回视线,突看到落后的背影对她摇摇一拜,显然是道谢。
白雪纷纷,茫茫一片,碧绿身影蓦然回首,惊艳如画。
贺涵元一笑,继续往前走,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回到了湖心亭。
好友们赏雪的赏雪,作诗的作诗,喝酒的喝酒……早已经玩上了。看她回来,说她故意拖拖沓沓躲懒:“挑个鹿肉要这么久?”
贺涵元看一眼一同揪着她不放的周承英,对她招手:“来来来,我来告诉你为何我去了这么久,你要是觉得该罚我,到时候我认罚。”
周承英笑着走过去,嘴里说:“你别以为我好糊弄,和我说没用,你的确去得太久了。”
贺涵元坐下,只招手让她过来听,别的什么都不说,胸有成竹的样子,惹得其他人都好奇起来。
“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故弄玄虚么?”
贺涵元:“的确不能直接说。”说着,她拉过周承英,将刚才发生的事与她说了一遍。
周承英越听脸色越不好看,听到最后,起身给贺涵元道歉:“贺妹妹,今日的确是我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怎么回事?”
“真遇上什么事了吗?”
大家议论纷纷,见周承英脸色不好,贺涵元依旧笑微微的,猜测大概是主家的事,顿时不追根究底了。
周承英没有继续和大家一起玩,而是先离开了一会儿。
内院,叶杏阳终于被带到了真正的更衣处,他却不敢放心换衣服了,只站在炭火边烘烤,心里没了聚会的性质,打算找借口走了。
衣服还没烘干,外头传来声响,似乎是王府郡子身边的小厮。
没说几句,人就进来了。
“叶公子,您怎么没更衣呢?这大冷天,身上湿漉漉的多难受?”一进来,就满脸笑意非常热情,“郡子怕这边没合适的衣裳,吩咐小的过来看看,这是郡子没穿过的新衣,您换这件吧。”
叶杏阳不知道他什么意图,下意识戒备:“多谢郡子,不用了,我衣服干得差不多了。”
小厮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里走:“今日是我们待客不周,让您受了委屈,您放心,那个不中用的奴才已经被扣下了,您快换了衣裳,莫冻病了。”
叶杏阳一愣,看过去。
那小厮对他一笑,肯定了他的猜测。
叶杏阳:“怎么……”
小厮语气抱歉:“您运气好,撞见了我们管家夫郎,他怕您有什么不方便,告知了我们郡子。”
叶杏阳愣了愣,突然感受到了向慧榕说的贺涵元的温柔。
被热情催着换上郡子又轻薄又保暖精致的外袍,小厮还给他披了一件大红斗篷,叶杏阳本就生得好,肤白俊秀,大红斗篷一衬,越发面如玉,远远地从雪地里走回聚会阁楼,楼里的公子们看着如雪中红梅的人影晃了神。
郡子看到了,眼中含笑,招手唤人:“叶弟,你快过来……”
贺涵元并没有打听后续发生的事,周承英回来给她一个“诸事已妥当”的眼神,她饮下一口酒,笑着将此页翻了篇。
厨房将鹿肉送了过来,一并送来的还有炭火,一群女子顿时热闹起来,高声说笑、喝酒,吟诗作对,烤肉折梅,不羁的笑闹声传出去老远。
贺涵元归家时,天色已暗,她喝得微醺,全身因酒热乎乎的,手脚都觉得活泛了,靠在马车上,掀起帘子吹风看雪。
马车一路往城里去,经过城门进了城内。
城里的喧闹一下子钻进马车,贺涵元觉得吹多了风有些酒气上头,合上眼靠在马车壁上歇息。
“求求好心人……救救……”
几声哀切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顺着寒风飘进马车。
贺涵元睁开眼,探头往外看去,马车骨碌碌前行,哀求声越来越大,几堆薄薄的稻草,上头跪着一个破布棉袄的沧桑女子和一个薄衫打满补丁的少年,少年头上插着稻草杆,脸色青白。
贺涵元听清了她哭求的话,原来是家中老人重病,凛冽寒冬全家赤贫,不得已上街卖儿救老母。
少年身子又瘦又小,看上去才七八岁……马车转眼往前奔去,贺涵元喊了“停车”。
她抱着暖手炉下车,走到了无人问津的稻草堆旁。
不停按着儿子磕头的女子缓缓停下,抬眼看过来,这一看,顿时眼睛一亮,充满了希望:“大小姐,贵夫人,求求救救我们家吧,我这儿子什么都会干,打扫、做饭、绣花、养猪、洗衣、劈柴、带孩子……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学!求求您买了他吧,只要半两银子……大小姐,官小姐,求求你了……”
贺涵元微微皱眉,看向那个无声流泪的男孩:“你多大了?”
男孩只哭,他娘抢着回答:“十一岁了!别看他是男子,力气大着呢!我家孩子可乖,您买去了他一定听话……”
贺涵元看着这对母子,做娘的沧桑又穷困,仿佛老妪,一件棉衣破破烂烂,补丁多处还有洗不清的脏污,她看着实在可怜,但更可怜的是孩子,十一岁了,还如同七八岁身量,严寒之中,只穿了一件春日的薄衫,袖口短了大半截,仿佛五六岁穿起再没换过……
她早上出门,冷得坐在马车里还要两个手炉一个暖脚一个暖手,而她们在这里不知道跪了多久。
恻隐心起,贺涵元打算日行一善。
“家中老人什么病,半两银子就能治好吗?”
女子满脸愁苦:“家里没粮了,人没病死先要饿死了……能撑一天是一天,等过了冬天,就能好点了……”话虽这么说,她眼里并不抱多少希望。
天子脚下,老百姓穷困到卖孩子地步的人家不多,贺涵元猜测这户人家必然遭遇了一些事才到如此绝路。
天色渐暗,气温越来越低,她酒后的热量都在慢慢消散,更何况跪在这里的人。不再多问,贺涵元掏出一锭银子,大概一两多,递到女人手里:“孩子我带走,拿着钱,给老人看病吃药去吧。”
跪在地上的男孩一下子哭出了声。
女子高兴不已,扭头看到儿子又露出了心疼。她抓住儿子的手臂,往贺涵元身边推:“去吧,去吧,去好人家过好日子,总比在家里吃不饱穿不暖强!”
贺涵元的婢女赶紧过来扶住孩子,免得脏兮兮的小孩蹭到了自家小姐。
贺涵元不在意,挥挥手,扶起地上的孩子:“跟我回去?”
男孩又哭又受冻,脸上都是冻疮,红通通开着裂,眼睛看着他娘,在对方不停挥手赶他的动作里,点了点头。
婢女见状,赶紧忍着脏抱孩子上马车:“小姐,咱们赶紧走吧,天要黑了。”
贺涵元嗯了一声,登车离开。
男孩被安置在马车角落,贺涵元回头看了一眼路边的女人,看到她遥遥望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搓着手快步走了。
贺涵元回头,看到那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哭得身子一抽一抽。
她将暖手炉递过去,放到他脚边。
男孩猛地接触到暖融融的热源,一惊。
“暖暖手脚,到了家,换套棉袄。”她尽量温和地和他说话,“你这衣衫太薄了,要冻出病来。”
男孩停了抽泣,小心翼翼靠在暖手炉边,却不敢真的上手去拿,声音细细小小地回答:“我……我家里有一件棉袄……娘……娘说以后不在家了……棉袄留给妹妹穿……”
贺涵元一怔,明白过来,合着给孩子穿成这样,是为了节省卖儿子的“成本”?
“你叫什么名字?我家中人口多,下人也多,你是我买来的,但是个男子,年纪也小,到了家会送你去管家那听她安排,你若是不想改掉家里的名字,可以提前与我说。”
“我叫盼女。”
“什么?”贺涵元以为自己没听清。
“盼女……我娘说,儿子是赔钱货,怀胎十月白吃苦头,所以生了我,就盼着下一胎务必是个女儿。”他说这话是理所当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的语气。
贺涵元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这思想,性转一下倒是丝毫不让人意外。听惯了性转版本的恶臭言论,突然一个男孩说着“儿子是赔钱货”,她竟觉得诡异又合乎情理。
“这个名字……进府就改了吧。”
男孩非常老实,恩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眼神都是温顺的。
“你家里做什么营生?现在家里就一个妹妹吗?”
“我娘是卖货女,天冷了就不做生意了,祖母病得厉害,花光了家里的钱,还欠了债……家里有个三岁的妹妹……我走了,不知道谁喂她吃饭……”说起妹妹他又低落起来。
贺涵元便打听他在家如何照顾妹妹。
这一打听,发现刚才女人的推销词居然都是真的,这个男孩真是几乎把全家的家务都包圆了,才十一岁,就能上伺候老,下照顾小……反倒是那位当家的娘,天冷停业不挣钱,却喜欢去巷子口赌一把……
贺涵元看着眼前的男孩,明明是个男娃,却看着看着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再看,又是个温顺老实的男孩……
回到贺府,她亲手将孩子交给了管家:“您帮忙调|教调|教,以后可以带去侯府伺候夫郎。”
管家笑了:“您这就物色起侯府的下人啦?放心,老奴一定帮您调|教好咯!”
男孩眼巴巴地看着贺涵元,怕她丢下自己。
贺涵元对他笑笑:“跟着管家好好学,学好了就能再见到我了。”
男孩听了,立刻乖巧点头,垂手站在管家身边不再动。
贺涵元揉揉太阳穴,觉得有些酒后头疼,摇摇晃晃回院子。
回去路上,手一抬,发现自己摘了男孩身上的稻草一直握在手里没扔,她随手绕在指尖编来编去,到了屋门口,一直草编兔子出现在手心。
婢女立刻拍马:“主子手真巧!这兔子憨态可掬,真好看!”
贺涵元不理她,两指捻起小型兔子放在眼前看了几眼:“给我找个盒子装着。”
“啊?”就这一个草编?
“啊什么?不是说它真好看吗?不配装盒?”
“配配配!”婢女连忙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