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牧快马回家,到了家却猛然想起,今日不是休沐日,他要找的老父亲此时正在官府办公呢。
施夫人听说儿子回家,欢喜得立刻派丫头过来喊人,施牧只好先去看望许久未见的母亲,一进门就看到三位嫂嫂也都笑吟吟坐在堂上,顿时脑门一麻。
施牧是家中幼子,上头有兄长姐妹,几位兄长年纪都比他大不少,加上他迟迟不婚,年纪不小的嫂子们最爱拉着他给他做媒。
老母亲他还能哄一哄,说一些好听话讨一讨老人家欢心,三个嫂子们加在一起,那可真是让他应付不来啊。
施牧连忙找了一个“有事询问母亲”的借口,让嫂子们自发离开了。
施夫人了然地看着儿子:“你也莫嫌弃嫂子们,你看你二十好几了,再不成婚,我施家当真要出一个老光棍了啊。”
从前的施牧听到这话会说“先立业后成家”,但这次,他听到母亲的催婚,脑中一闪而过的是一张秀丽羸弱的脸。
知子莫若母,施夫人一下看出了端倪,顿时高兴起来:“这是——终于有了心上人了?”
施牧难得害羞,脸微红,转移了话题:“娘,我真是有事向你打听。”
施夫人将信将疑:“什么事?”
施牧问:“你以前,和赵家的内眷熟吗?”
“赵家?”施夫人诧异,再次确认,“你说的赵家是?”
施牧肯定地点头:“赵建炎的赵家。”
施夫人一惊。
施牧再次说道:“您若是不熟,那了解萧国公府吗?萧国公和赵家,当年关系如何?赵家的小辈和萧国公府熟稔吗?”
施夫人不知道儿子为何突然问这些,但并没有细究,而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对着儿子娓娓道来。
“赵家会养孩子,无论男女,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虽然有的人一生平淡有的人凤冠霞帔,但只要姓赵,彼此都亲密无隙。萧国公府和赵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施夫人从小赵皇后讲起,讲到第一任萧国公,第二任萧国公……一直讲到赵建炎和上一任萧国公的兄弟情深。
“那时,你爹还是个小官,因为听闻鸿胪寺大夫在两国会谈上舌战群雄的英姿,从此立志成为下一位鸿胪寺大夫。我跟着你爹辗转在外地为官,你爹恪尽职守、清廉正直,一门心思治理地方获得官绩,朝着鸿胪寺努力。那时候的官场只要这样勤恳能干,就有出头的机会,果然隔了几年,赵大人便看中了你爹的才能将他调到了京城……”
“受到赵大人的提拔,你爹和我商量许久,决定上门道谢。我们没什么家产,只带了一些为官之地带来的特产聊表心意。赵大人当时是最受皇帝信任的权臣,但是他毫无架子地接待了我们夫妻……你爹和赵大人去了书房,我则在赵府丫鬟的带领下见到了赵夫人。”
施夫人眼中浮现追忆的眸光:“那天,赵府不仅有我们上门,还有萧国公一家。国公夫人穿着一身十分随意的常服,和赵夫人坐在一起闲聊,两府的公子小姐在院子里玩闹,我刚一进去,就尴尬得不得了,总觉得自己打搅了人家其乐融融的气氛。”
“谁想,国公夫人和赵夫人都亲切非常,拉着我的手上了软塌,我一看,原来两位夫人正在玩牌……”施夫人说到这里眼里充满了笑意,“这两位夫人玩起来跟小姑娘似的,我在那坐着坐着恍惚回到了娘家姐妹聚会时,不知不觉就跟着她们玩了起来,还赢走了她们所有的金银。”
施牧诧异地看着他娘,他娘亲作为鸿胪寺夫人可是出了名的为人圆融,年轻时居然做出了这样傻的事?
施夫人也笑:“我回过神吓得不行,懊悔不已。谁知赵夫人和萧国公夫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打趣,没有半分不高兴。”
施牧:“娘,人家是一品夫人,就算心中不快也不会展露出来与你计较,您当真确定她们当时不觉得你失礼?”
施夫人给了儿子一个得意的眼神:“你娘我当然是确定了。因为当时赵家姑娘正好醒了要娘亲,赵夫人抱着女儿塞进我怀里,说‘快让施夫人抱一抱,让我们小愉乐沾一沾施夫人的聪慧伶俐!’,那位小小姐可是赵府的宝贝,你娘是为数不多抱过她的人。”
施牧呆住:“小愉乐?”
施夫人:“是咯,就是那位先天体弱的愉乐小姐,后来我怀了你,高龄产子让你也先天体弱,虽然我家和赵家往来不多,但是我为了孩子腆着脸去求教赵夫人,想不到赵夫人还记得我,送了厚厚一本养子的手册给我……”说到这,施夫人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谁能想到后来呢……”
施牧从没听过这些事,他只知道爹对赵建炎一系满怀崇敬,所以从不阻止他做任何事,但他不知道,原来那么那么早以前,原来他和她已经尤其羁绊。
傍晚,施大人回府。
施牧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去问了一次,询问他爹关于赵家和萧国公府的关系,尤其是现在这位萧国公和赵家小辈的关系。
施大人所知不多,但是他和施夫人一样肯定:“如今世人都觉得萧国公和赵家关系甚远,但我不认为,只要当年见过一次两家相处情景,知道上一任萧国公为何去世,就不会觉得这两家不亲近。只不过,现在这位萧国公是否还能念旧情,那就不可知了。”
施牧想起文会那日情景,低声说:“念的,萧国公府从没变过。”
施大人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语重心长:“你想做什么我知晓,当年为父没有勇气做,你如今想做,为父不能拦你。只是你要小心……这家中这么一大家子,还有你自己……你娘最心疼的就是你。”
施牧心中一酸,垂头应下:“儿子知道。”
看着已经白发苍苍的父母,还有下了衙门回家兴冲冲来见自己的兄长们,施牧当晚留在了家中,与父母兄长共聚天伦。
第二天,施牧出城直奔寄娘这边。
寄娘刚起,正在厢房吃早餐,看他一身风尘,让丫头加了筷子:“没吃早饭就回来了?”
施牧笑着坐下,夹了一筷子脆笋:“嗯,想着见你,一起床就出门了。”
寄娘看了一圈伺候的丫头,瞪了他一眼,让丫头们下去这才说:“我就在这,你急什么?自己冒失倒是怪到我头上来了?”
施牧笑嘻嘻地凑近她,挑着眉眼说:“我是急着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故事呢。”
“什么故事?”寄娘不信,追问。
施牧直起身子摇头摆首:“这次回去,我娘给我讲了一个从前的趣事。说她第一次上门赵府,就抱到了赵府的掌上明珠,全府的宝贝疙瘩赵愉乐小姐,这位小小姐啊,还在我娘怀里撒了尿。”
寄娘脸大红:“你胡说什么?!”
施牧“诶”了一声,看过来:“我说那小小姐,你急什么?”
寄娘:“……”
他又继续编:“还有呢,我娘说,因为这奇妙缘分,加上赵夫人和国公夫人输牌输得太厉害,赵夫人当场和我娘定了娃娃亲,将那位赵小小姐抵债许配了我,促成了这桩奇缘呢。”
寄娘拍下筷子:“胡说八道!”
施牧睨她:“我娘说得真真切切,怎是胡说?哦——你是生气我差点有了婚约?”
寄娘:“……”我气你竟敢欺负我不能说话瞎编排我!
“那时候你都没出生呢,我……赵夫人怎么可能给女儿定下婚约?”
施牧立刻看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娘初见赵小姐时,我没出生?”
寄娘:……能直来直去赢了娘亲和堂叔母的人,她只在娘亲嘴里听过一位,那就是她一岁时上门拜访的施夫人,现在看来就是施牧娘亲了,她一岁时,施牧当然还没出生!
但是她不能说出事实反驳施牧,可气。
施牧满眼都是笑意,仿佛就等在那,等着她自爆身份,满脸写着:你说啊,你快说啊。
寄娘气恨,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筷子:“回你自己山庄吃去!”
施牧空握着右手,愣在原地,看着她因为生气微微粉红的脸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
寄娘更加气窘,他不走,她走。扔下筷子提起裙摆就起身要离去。
施牧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好无斁,我错了,你可不能不吃饭,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刚才那些话都是胡诌的,我娘与你……与赵小姐的缘分只是抱了那一下,并无后面那些事。”
说着,起身对她深深作揖,道歉态度非常诚恳。
寄娘被他拉着缓缓坐下,看着被双手递到眼前来的筷子,缓缓抬手接过,心中轻叹,看来他的确是确认了,再糊弄不过去了。
“只听说令堂牌技了得,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算是承认了自己是赵愉乐了。
施牧眼睛顿时迸发出极亮的亮光,胸口心跳如鼓,直直看着侧着脸不看他的寄娘:“无斁……”
寄娘:“吃饭吧。”
施牧握了握拳,压下内心的汹涌澎湃:“哎。”
寄娘听到了这一声应和里颤动不稳的声线,心中一软,对于自己不到十二个时辰就连续两次展露身份这个事实坦然了。
吃了饭,两人商量贤王的案子。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把贤王拉下马,所以左丞相调查的刺杀案,决不能让贤王轻松度过。
晔王这边的幕僚出了好几个主意,都写成折子被晔王送到寄娘这。
施牧那边,他是最大的谋臣,主意都在他手里。
寄娘和他交流彼此计划。
晔王的幕僚想了好几个构陷贤王的法子,想要将此事盖棺定论是贤王要刺杀晔王。
寄娘拿着这些折子问施牧:“你怎么看?”
施牧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真实想法:“我觉得不妥。”
寄娘问:“何处不妥?”
施牧说:“贤王不贤,你我皆知。拉贤王下马我们有无数证据与事实,虚构罪名诬陷于人实在没有必要。即便最终结果是贤王罪有应得,但你我此举又与如今高位之上的人何异?”
“每个人都有自己立场,自然也有对立立场的敌人,在我们眼里敌人万般有罪,但在他人眼里可能他们无辜甚至正义。所以审判一个人,应当用客观的事实,确凿的证据,如此才能服众,才能在史书上不留疑窦。否则,今日构陷奸佞,下次、下下次,每一次都能确保不会冤屈了好人?”
寄娘越听眼中笑意越浓。
施牧的观念,简而言之便是——依法治国。
再坏的人,我们要做的是让他绳之以法,而不是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是底层被压迫的人无奈之举,而目标是治国的他们、想要培育一代明君的他们,决不能用这种手段。
寄娘:“我同意你的观点。”她将那些折子全都扔到一边,拿出了另外一份资料。
“这是贤王刺杀我的那批刺客死士曾做过的各种黑活,其中包括刺杀朝廷大臣、打劫朝廷库银、威胁官员、报复政敌……左丞相要查这些刺客,若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怎么对得起他宦海沉浮几十年的火眼金睛呢?”
正在刑部大牢审问黑衣人的左丞相:我谢谢你。
施牧看到这份资料顿时明了,无斁也不打算用构陷这样不入流但便捷的捷径,而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以事实让贤王不得翻身。
虽然使唤左丞相这枚棋子比构陷贤王难太多,但是寄娘已经计划周密,宁可麻烦也不抛掉底线。
彼此的心灵相契让他的眸光越发闪亮,午后回到山庄,面对来上课的司徒墨,他当即给他讲了一课什么是心存大公则无坚不摧、为君之道乃光明大道。
……
左丞相真的很苦逼。
他就是那天进宫给皇帝汇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绝对不会在那天进宫。但是他没有先见之明,于是一脚踏进了这个深得能化骨的巨坑。
他本来想随便查一查,查出贤王心中嫉妒刺杀兄长的真相就罢了,贤王大概会被皇帝处罚,但哪天皇帝高兴了,还是能原谅的。
结果,晔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极其老实了,半点小动作都不做,还极力帮他查明真相,最后查出来贤王竟然真的没打算刺杀晔王,而是想刺杀晔王次妃。
但是为什么要刺杀一个次妃呢?
这个结果拿给皇帝皇帝也要问啊。
左丞相只好继续查,查贤王的动机。
这可不得了了,不知道为何,查动机而已,结果总是那么巧地让他遇上一些奇怪的事儿,然后在这些奇怪的事儿过后被他发现一些和黑衣刺客有关的蛛丝马迹……
左丞相鸡贼地想要掩盖不查,但每一回遇到这些事,他身边就有各方人马在场,比如贤王一系、晔王一系……甚至皇帝的耳目……
左丞相的胡子都快被他揪光了,苦着一张脸继续查……
查啊查啊,从七天结案变成半个月,从半个月查到了一个月……
盛夏来临时,皇帝搬到了避暑行宫,然后在避暑行宫终于收到了筋疲力尽心如死灰的左丞相递上来的厚厚一叠调查结果。
皇帝看到前面那些罪证还只是觉得贤王原来另有一副面孔,等看到忠于自己的官员被贤王暗杀,自己的国库库银原来不是被抢劫而是被儿子挖墙脚,自己的决策几次被儿子动手段引导……
天子一怒。
贤王一系轰然倒台,过往被掩盖的罪证一件件如实被翻了出来,曾被欺压的受害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纷纷击鼓鸣冤前来讨债……这些为非作歹的官员或抄家或斩首,或流放或贬谪,罪魁祸首的贤王被摘掉所有爵位贬为庶民,禁足贤王府正院,连王府后花园都再不能去一步。
皇后为儿子百般求情,最后甚至因怨生恨,站起来和皇帝狠狠撕了一顿,但不论软的硬的什么手段都换不来皇帝对贤王的半分宽恕,反而是自己被皇帝收走皇后金册禁足宫门之内。
晔王听闻这个消息,回到家后哈哈大笑足足一刻钟,忍不住兴奋大喊:“这天下,终是本王的了!”
施牧和寄娘研究新得的棋谱,是萧国公给寄娘送来的。
两人一边照着棋谱摆棋子,一边闲聊。
“咱们的陛下啊,对这几个儿子什么都能宽容,唯独不能忍一件事。”
“是啊,弄权也好,党争也罢,哪怕外头灾民遍地死伤百万,他都不会觉得难受。但他做梦都怕儿子伸手到他的皇权上。”
施牧轻笑,将一颗棋子轻轻放到棋盘上:“陛下从今以后,怕是睡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