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曾想过百年之后,身下的皇位要给嫡子贤王,但老皇帝只能接受自己死后皇权落于儿子手中,怎么能接受还没交出去的情况下,儿子却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对他的权势挖墙脚了呢?
这种被儿子偷走皇权的感觉,老皇帝那是真真切切感受过多年!每每想起,如芒刺背、如鲠在喉,深夜都要噩梦惊醒,恨不得让人挖开皇陵将那个逆子的尸骨再鞭笞千百回!
老皇帝越老,这份恐惧和怨恨就越深。
贤王干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都没这一桩彻彻底底扎了老皇帝的心,从此万劫不复。
贤王案在朝野内外惊诧的目光中疾风骤雨般发生又落幕,等到众人回过神,发现朝廷的半壁蛀虫都顺势被消除,中正能干的官员不仅侥幸不曾收到波及,还因为许多官位空出来,纷纷得到提拔替补。
如此大规模的□□,出人意料地以此结局,只要心如明镜的人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贤王案落幕,除了皇帝阴晴不定心情极差,京城内外的气氛却快速恢复,甚至有几分隐隐的欢愉。
施牧以及与他联手的那些人目标是奉明君上位,如今贤王一系被铲除,只等晔王倒下,老皇帝年纪老迈寿命不长,拱司徒墨上位指日可待。
等到司徒墨上位,他生父司徒炀的帝位就能被追认,赵家等冤屈的官司也能被翻案。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施牧本可以着手对付晔王,但压下了各方声音先来询问寄娘的意见。
既然寄娘便是赵愉乐,为赵家翻案为家族报仇必然是她如此费心筹划的最终目的,施牧虽然也想这样做,但是他心中却隐隐猜到,无斁想要的,恐怕不止于此。
“还记得上次苏家的案子牵扯出永安侯吗?”
施牧点头:“永安侯推出一个替死鬼,此后一直沉寂低调,这次贤王出事,我看他似乎又有点蠢蠢欲动,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
寄娘眼神微冷:“他看上去两边谁也不靠,只一心为皇帝做事,实际总能见缝插针地揽权,让从前的贤王和晔王都不敢轻慢。永安侯比谁都要精明。”
施牧问:“你这次的目标是他?”
寄娘拿出他当时暗暗留下的刑部尚书折子。
施牧接过细看,看着看着变了脸色。
“赵家冤案竟然是他?!”
寄娘:“主谋是谁还不知,许是他,许是另有其人,但他是直接编造证据构陷我爹的人。”
她第一次在施牧面前直接喊赵建炎“爹”。
施牧心头一动又微微刺痛,忍不住伸手握住她袖下握成拳的手:“既然永安侯是当初的参与者之一,通过他抽丝剥茧,定能找出当初案件的真相和证据。”
寄娘点头:“不错,自从收到这份证据后,我便将手中人手布置出去,盯紧了永安侯,顺着他一路找到了不少意想不到但也意料之中的人。”
她把一份名单放到桌上。
施牧凝眸看去,看到的都是十分熟悉的名字,其中一位甚至还是他父亲的同门故交。他曾经听父亲说起,这位大人早年和父亲一样受到赵大人赏识而被一路提拔进京为官……施牧心中微凉,这位世伯是这样忘恩负义,那名单上的人,还有多少曾经受惠赵家却最终反咬一口?
身为赵家人的无斁,看到这份名单恐怕心都凉透了吧。
施牧心疼不已,却也知道自己三言两语无法安慰无斁的这份痛,只说:“我能如何帮你?你尽管说。”
寄娘既然对他展露了身份自然是充分信任了他,低声与他细细说起自己的计划。
两人正说着,绿玉进来禀报:“主子,萧国公来了。”
寄娘面上露出意外之色:“怎么突然来了……快请国公进来。”
萧国公亲手提着一个篮子进门,一抬眼就看到了和寄娘对坐的施牧,探究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收回视线笑呵呵地对寄娘说:“今日府上得了一些新进京城的蜜桃瓜果,我想着你肯定爱吃,就给你送过来。”一边说一边提着篮子递到寄娘眼前,“都是快马加鞭送进京的,尤其这荔枝,得赶紧吃了,放不得。”
寄娘连忙接过,又让萧国公坐下歇歇:“绿玉,快给国公爷端碗冰碗来。”
“堂兄也真是的,这些东西派个人送来就成,这么大热的天怎么还亲自跑来呢?”
萧国公一双虎目盯在施牧身上,嘴里说:“愉乐,这位是?”
寄娘看看两人,早就见过的人哪里会不认识,当初文会萧国公还亲口夸过施牧天纵奇才。她心下一转,很快就明白了萧国公的心思,忍不住笑,解释:“这位是施牧,我是实在瞒不住他了,只得认了。”
萧国公皱眉。
施牧哀怨开口:“无斁竟不是主动想告诉我,而是瞒不住了才告诉我的?”
寄娘头皮一麻。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从未讨论过,施牧体贴,许多事你知我知便让它顺势过去了。但今天萧国公来了,对施牧态度颇有些排斥挑剔,施牧也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计较起本不计较的事。
萧国公:“如此大事,本就不该告诉任何一个外人。”
施牧顿时如遭重击,心头一梗。
寄娘连忙打断这莫名的气氛,坚决不跟着他们的节奏走:“好啦,堂兄是我血亲,佑之乃……我至交,我在这世上难有一一知心之人,今日难得相聚一堂,我们高高兴兴不好么?”
两人听到这话,心中都一疼,萧国公再看施牧,虽然心中依旧不敢轻信却也真心希望这是个好的,不会伤了堂妹的心。
而施牧再看萧国公,纵然感知到他对自己的不满挑剔却也谅解了,若是赵大人在世,他那样爱小女,对自己的女婿恐怕也会这样百般挑剔吧。
正好,绿玉端着洗好的水果和冰碗过来了,三人坐在一起一边吃水果,一边聊起刚才被打断的事情。
萧国公看到那张名单直接暴怒,只是多年隐忍,到底没有年轻时那样情绪外露了,唯独额头上的青筋显露了他得知赵家被中山狼陷害有多么愤恨。
两人安静听着寄娘的计划与安排。
寄娘的计划里没有他人,都是靠她自己的人手和谋划,施牧和萧国公听完,纷纷在自己能相助的地方提出助一臂之力,帮寄娘省去许多麻烦与周折。
如此,再三商讨确认之后,各处人手便动了起来。
夏末,京城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南边玖洲前不久爆发一场动乱,有平民冲进乡绅袁家家中□□烧,当地官府颇为无能,半月了,连半个强盗都没抓到。袁家不仅丢失大笔钱财,连祖宅都被人烧了。
乡绅袁家听着不是多厉害的人家,这种事情一般也不会传到皇帝御前,但不巧,这袁家有一位在朝廷做官的子弟,而且官至吏部侍郎,位高权重。袁侍郎一听祖宅被烧就立刻调动人脉将此事捅到了皇帝跟前,请求皇帝派人彻查此案,务必要将祸首绳之以法!
自然,身为吏部侍郎,袁侍郎心中早有钦差人选,务必能做到去了玖洲便为袁家报仇雪恨,帮袁家夺回所有家产,弥补一切损失。
皇帝也的确如袁侍郎所料一般,当即震怒,深觉刁民造反,要狠狠压一压这等歪风邪气。
至于派谁前去?
袁侍郎提手迈步正要出列,他的新上司吏部尚书先他一步出了声:“臣举荐……”
袁侍郎愣住。
吏部尚书说的人他完全没印象,就像他对这位上司原本也没太大的印象,只记得他在吏部的资历比自己长许多,但官位比自己还低,谁知道贤王案一发,这位就莫名被破格提拔成了吏部尚书。
袁侍郎暗自猜测新上司大概是晔王的人,不然不会一飞冲天。这么说来,这次的钦差大臣——是不是也是晔王指定的?
袁侍郎一边心中忐忑一边无奈接受事实,下了朝就去找吏部尚书套关系,但是不管怎么套,这位尚书都一板一眼的,得不到更多消息。
小小地方民乱,案子并不难查,钦差去了当地,没多久就查明真相回来了。
只是他没有捉了闹事的百姓正法,反而一本奏章弹劾了同朝为官的吏部袁侍郎。
弹劾他欺压乡民,四处圈地,袁家在当地横行霸道十几年,占了百姓大半农田修别院盖祖宅……
满朝文武包括皇帝,除了微微惊讶这次的钦差如此一板一眼做实事,并未注意到任何问题,皇帝处置了袁侍郎,还大力嘉奖了钦差大臣。
几日后,袁侍郎丢官发配,案件传遍大街小巷,有人突然说:“诶?不对啊,这袁家侵占的玖洲八乡土地,怎么如此耳熟呢?”
“可不耳熟吗?玖洲的百姓可真是惨,走了赵家来了袁家——”
“赵家?”
“赵家……那更不对了啊,此案明确写着,袁家侵占土地十五六年,赵家案发不过十三四年,那当时的土地,到底是被谁侵占了?”
“被谁占了?自然是袁家占了,你去瞧,这袁贪官祖籍就在玖洲,赵家祖祖辈辈京城人,谁会跑去玖洲侵占良田不一目了然吗?”
施牧陪着寄娘游湖赏荷,听到城外百姓都在讨论此事,便知道这事情已经四处传开了。
“第一步,成了。”他笑着恭喜寄娘。
寄娘垂眼看着湖面:“当年袁家鱼肉乡里,有人告状弹劾。以我爹的性子,这种官员必然要清除朝廷,却没想到,姓袁的和那些人先一步狼狈为奸害了我爹,还将自己的罪名栽赃到了我爹身上。”
施牧不愿她回想这些难过的往事伤了心神,弯腰跳到一条小舟上:“无斁你瞧,这里正好有一条小船,你在这等着,我去替你摘几朵莲花来。”
寄娘拉住了他的手不放:“你快上来吧,会划船吗?小心掉到水里去,我救不了你。”
施牧拉开她的手,笑着撑起竹竿往湖心去:“你且等着看吧!”
没一会儿,果真往湖心去了,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莲叶之中。
寄娘心里担忧他,哪里还想得起朝堂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施牧去得快回来也快,不仅摘了莲花还摘了好几个莲蓬:“走,我们去亭子里,我给你剥莲子吃。”
寄娘无奈地锤了他几下:“谁要吃你的莲子,害得我担惊受怕,真怕你这个文弱书生掉进湖心出了事。”
施牧哈哈笑:“若是我掉进湖心上不来,我也要变成一个呱呱叫的大青蛙,跳到岸上来跟着无斁回家,日日守着你。”
寄娘脑中出现那个画面,神色并不好:“说什么不好,说这种晦气话!你要真成了大青蛙,那也别跟着我这个晦气人,省得你连青蛙都做不成!”
施牧一愣,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无斁身边亲友一个个离去,最听不得这种话,偏偏他还拿此开玩笑。想到这,他忙作揖道歉:“是我又说错了话,我不会掉进湖心去,不仅不会,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都一定平安回来见无斁。”
寄娘正视他:“你记得这话。”
施牧认真承诺:“刻在心上,绝不会忘。”
寄娘脸上露出一个笑,如此便好。她不是真忌讳什么不祥晦气,只是希望施牧能保重自身,哪怕万一,也不想他为她丢掉性命。无论是今日这样的小事,还是今后可能遇到的大事。
城外风平浪静,城内波涛渐起。
皇帝终于从御史口中听到了关于侵占良田的传言,心虚而怒。
他严厉下令,禁止讨论此事,谁敢再传谣,就割掉谁的舌头。
然而很多事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皇帝越害怕什么,什么就接踵而至。
浔州按照往常惯例将州府内的刑狱案件上报大理寺,其中一个判了斩立决的案件,罪犯是一个富庶员外,此人擅长模仿字迹,他用这本事助人陷害谋杀受害者不提,案件中有个蹊跷的地方是,此人家中被搜出一封模仿字迹的书信,模仿了谁的字迹无法查证,员外也不肯招,但书信内容却是通敌卖国的信息。
大理寺大夫不像从前那位刑部尚书,看到这封信,信上虽然没有当年的落款,他却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当即提审了这个死刑犯,将信件这事查得彻彻底底。
查证完毕,大朝之上,当着百官之面,原原本本叙述了这一桩链接十三年前旧事的“奇案”。
皇帝震怒不已,听到一半便大声喝止,阻挠一次不成,当场拂袖离去。
强制退朝的皇帝回到后宫却心慌不已。
最近的形势太不对劲,这些新官上任最该小心谨慎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赵家旧事,仿佛根本不怕他这个皇帝龙颜大怒……真是巧合?
皇帝心中盘算起朝中心腹人选,打算好好查一查,是谁在弄鬼。
寄娘收到了晔王送过来的消息,说皇帝早朝大怒退朝,晔王还挺纳闷,最近中了什么邪,怎么一桩两桩都和赵家扯上了关系,让寄娘查一查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人指使。
寄娘看完信面不改色地收起,另写了一封信,送去晔王府递给柔姬。
皇帝想好了人选打算宣人进宫下暗旨调查,晔王府王妃突然在宫外大喊大嚷要求见皇帝。
她喊的是:“晔王谋逆,我要大义灭亲!”
皇帝不以为然,但为了避免家丑外扬被众臣耻笑,捏着鼻子将人带到了御书房。
他以为是晔王夫妇不合,史氏又是个蛮横爱作妖的,夫妻置气瞎胡闹,闹到了他这个公爹皇帝面前来。
“史氏,你妇告夫,以下犯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皇帝冷着脸教训这个本就不喜的儿媳。
史王妃半点不惧:“我有证据!”
这一年,晔王全然信任寄娘,几乎把一切夺嫡的事宜都交给了寄娘管理,还听取了寄娘许多建议,其中有一项,便是暗备私军。
上一位贤王是培养死士偷偷挖皇帝的墙脚杀保皇党安插自己人,这一位晔王更了不得了,他竟然养私军打算逼宫?
皇帝震惊不已。
却又觉得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儿子们能干出的事情!
赵家早就死光了,那些旧事就算翻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晔王谋逆却直接影响他的皇位!老皇帝顿时将目光对准了晔王,派禁军按照史王妃高密所说之地,去查证那里到底有没有晔王养下的私军!
所谓的私军是寄娘建议养的,人是寄娘从晔王那些爪牙之中挑选召集的,整个“军队”的训练是她管的,地点也是她捅给史王妃的,皇帝派人“出其不意”地来查,当然能罪证确凿。
晔王被皇帝的人拿下时正在京城某青楼,他除掉了贤王这个心腹大患心中再无负担,又有寄娘这个谋臣在身边什么事情都不用他操心,他就等着寄娘帮他登上皇位,那时候她大概也精血耗尽命不久矣,如此他既能登上九五之位又绝了卧榻酣睡之人,从此就能顺心顺意做天下之主了!
准备坐享其成的晔王日日沉醉美人乡,直到被扔到皇帝面前时都没完全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