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硁不禁有点哑然,没想到范仲淹如此追逐名利,不过想想,这其实是当前儒家的心态,强调入世济民,只有掌握中枢的最高权利才能实现他们的理想,否则还不如归隐终南。
“安石觉得为师自大了么?”范仲淹看到徐硁面容讪讪。
徐硁听到这句话赶紧回到,“安石深信恩师能够位列宰执,这一点安石从认识恩师第一天开始就确信,安石只不过心中有一个疑问,一直得不到答案。”
范仲淹知道徐硁是在安慰自己,不过他更加在意徐硁心中的那个疑问,“安石有何疑问?为师想听听。”
徐硁陪着范仲淹走了有一段路,走的有点远了,他们就此停下,“安石心中的疑问是,我朝鼓励国民读书,这样通过科举取士能够将世间英杰尽为朝廷所用,现在看来的确有可取之处,但是恩师可曾知道两浙路,福建路和江南两路淘汰率高达九成。”
范仲淹似乎抓到了徐硁想要的问题,但是他没有确切的回答,“这几路科举之难的确过于艰险。”
“恩师昨天听我讲述西北之行,其中张元想必给恩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范仲淹点了点头,“此人的确有些谋略,若是假以时日必是辅国之才。”
“现在北方几路已呈现大量读书人外逃的趋势,难道这些人真的没有才能么?”
范仲淹有点猜中徐硁所想到的问题,“安石是想说对于辍落举子的安置问题么?这的确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处理的不好必有祸国之人啊。”
徐硁发现范仲淹即使是当今大宋第一人,但是还是限制在了现在的思维之中,他只看到了辍落举子的表面,却没有发现这里的本质,“恩师,难道只有落地举子的安置是问题么,恩师知不知道东京有多少读书人?”
范仲淹思索了一会儿,“东京首善之地,是全国读书人最集中的地方,大约四十人中就有一人读书,差不多有三万人。”
“恩师所在的陈州有多少读书人?”
范仲淹没有多想,“陈州人口不多,读书人两千三百多点。”
徐硁用脚狠狠将一块石头踢入水中,“恩师可能想过如果大宋的每一个州府都达到了东京这样的读书率,会是儒家期望的大同之世么?”
范仲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冷汗直冒,忽然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可怕,嘴唇哆嗦着说道,“末世之兆。”
的确是末世之兆,在科举不变的情况下,到时全国会有几百万人同时参加,就算一年录取三百人,几百万人过科举这根独木桥,这根独木桥能撑得住吗?摔死的另说,没过去的这批人怎么办,要知道读书人是不事生产的,他们很多人自命清高,那么拿什么来养活着几百万的读书人,养不活这些读书人,他们只能造反了。
为了缓解这种情况一是扩招,加大科举的取人力度,这样就不是冗官了,而是官僚机构的爆炸,还有这群人势必要抢夺就权贵的资源,那么最坏的情况就是双发大打出手。
二是朝廷出面限制读书人的数量,但这会违背了大宋的祖宗之法,又会被当前的文官集团所不容,说不定颁布此项措施的皇帝都会死的不明不白,但是如果不限制那么又会陷入到前面的死胡同中。
三是开放边境,让这群读书人去其他王朝自谋生路,这就更会加速大宋的灭亡,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范仲淹其实脑子中已经有了精贡举和裁冗官的概念,现在徐硁的这一番话让他不寒而栗,好像这里真的陷入了死循环。
“四郎,这是你什么时候想到的问题?”范仲淹面色十分难看,徐硁将范仲淹扶了起来。
“十天之前,钱惟演要我赴宴,欧阳修在宴会上说他的理想就是恢复周朝礼制,大宋以后都是读书人,都参加科举,儒家为唯一的治世理念,开创大同之世。”
范仲淹拍了拍徐硁的手臂,“怕欧阳永叔还说了画画是末枝小技,上不得台面吧,他一直被人奉为神童,没经历过什么风浪,现在有点过于狂傲了。”
徐硁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扶着范仲淹走到姚崇的墓前,姚崇毕竟是宰相,整个墓群十分的大气,但是经过唐末藩镇割据和五代之乱,很多东西都被损坏了,范仲淹拿起旁边的扫把,给姚崇的墓前扫了扫。
“四郎,对于大同之世怎么看?”
徐硁也拿着扫把在清扫,范仲淹的问题让他愣在那里,他想了想说道,“所有的大同之世和天国盛世,其实都是阿鼻地狱,理想的国度永远比现实更残酷,更黑暗。”
范仲淹回味着徐硁说的话,他示意徐硁继续说下去。
“人永远都是多变的,不同的,性本善也好,性本恶也好,说明人的善恶不是读书能决定的,现实的社会永远都充满了矛盾,一个没有矛盾没有冲突的社会只能存在幻想中,我在敦煌石窟中看尽了千年的演变,石窟的壁画记载了很多了社会真实苦难,虽然这些都是用佛家的故事来演绎,但是其根本还是社会的诉说,我们的现实社会就像壁画一样,能做的恐怕只能是修补或者直接覆盖以前的壁画重新画一张在上面。”
范仲淹擦了擦石碑,“大唐这幅壁画残破不堪,现在被大宋这幅壁画直接覆盖了。不知道大宋这幅壁画怎么办,四郎,刚才说的几百万读书人,我想我是看不到了,可是终究有一天会实现,四郎,大宋的这幅画真要被淹没么?”
“这是必然,只是大宋到底是能持续三百年还是八百年的问题。恩师,还记得当年我在应天时提出的消费吗?”
范仲淹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有工作每个人都有饭吃,“印象深刻,那件事给我很多的启发,四郎,难道想到解决之法?”
徐硁扶住范仲淹坐在一块石块上,“安石想说,将读书人下沉与百业之中,将学校教育作为根本之基,复兴百家之说,科举取士虽然保留,但需要淡化,仅是作为上升通道的一条。”
范仲淹拍拍旁边的位置,让徐硁也坐下来,他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国家的心态,官员的心态和百姓的心态全部放在了科举之上,可以说这已经是病态了,你要想淡化科举是绝对做不到的,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徐硁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改革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完成的,这世间完成改革的主持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商鞅被车裂,吴起被射死,范仲淹就不用说了死在贬官的途中,王安石只能说命是最好但也被从南宋开始抹黑了几百年。
“将读书人深入百业之中怕也是徒劳无功,当今的读书人大多数都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理想,为师我也是如此,他们心中最差只能做一个医者,你让他们去百业之中怕是难是加难啊,他们会认为那是贱业,会认为你是在侮辱他们。”
范仲淹叹了一口气,“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兴学校了,从学校的教育开始让学生在小时候就开始接触各种学说,慢慢转变他们的理念吧。”
徐硁不想打击范仲淹,如果前面的科举不淡化,读书人不进入百业之中,那么就无从谈起转变学生的理念,因为大环境科举在这个地方,教导学生的教员本身都是科举的从事者,他们教育孩子怎么会转变自己的态度呢,或者有,但是能有多少呢?
即使有,这个社会能包容这种思想么?
或许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