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再倒些茶来……”弘治皇帝指了指御案的盘螭杯。
萧敬躬身领命,双手捧着那杯子而去。
自从朱厚照离京后,弘治皇帝每每提及他,只让萧敬留在身边,而将其他宦官遣得远远的。
为此萧敬就要多做些斟茶倒水之工,不过萧敬倒是乐意之极。
在萧敬离开之时,弘治皇帝又瞄了瞄手中的题本,这才合上摆至御案一侧。
未几,弘治皇帝伸起双手,以大拇指的指肚揉了揉额头的太阳穴处。
随即,他更喃喃自语:“秦卿家前往西北不足一月,已令边兵有所变化。虽然此役伤亡惨重,但士卒振奋,不像以往那般怯战退守。朕的边军,也并非一无是处啊。”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大明边军又怎可能一无是处?
两军交战,主将的才能方是双方胜负的关键所在。
若主将平日治军严明、操练得当、赏罚有度,自然能激励士气,打造出一支攻守兼备的军队。
待作战之时,如战略运用得当,因应战场之瞬息万变,攻守果断,自能令士卒齐心,奋勇杀敌。
反之,如主将无能,治军不严,必定上行下效,毫无斗志的士卒,又如何能同心击敌?如此,怠战、怯战必是常态,甚至溃败也屡见不鲜。
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或许用后世常见的一句俗语来形容会更加合适一些,“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过得一会,萧敬已经去而复返。
接过萧敬递过来的盘螭杯,弘治皇帝抿了一小口茶水,又道:“此番得闻秦卿家不是报捷的捷音,朕才略为心安一些。”
萧敬马上躬身道:“万岁爷,老奴以为,秦大人定不会负万岁爷之托。”
弘治皇帝听得勉强一笑:“若真能如此,边民方得安宁。”
稍顷,他将手中杯子往御案一放:“萧敬,东宫所荐的另外数位卿家,如今可到了地方?已开始履职否?”
弘治皇帝所指的另外数名卿家,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职巡抚陕西督理马政的杨一清,以及挂衔监察御史之职的翰林修撰伦文叙和吏部考功司主事杨子器。
对于这三位得东宫朱厚照所举荐的臣子,萧敬当然也是知道的。
“万岁爷,按三位大人的离京时日推算,他们如今应该才刚到地方,恐怕还没马上履职。”萧敬也只能先这样说,他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
弘治皇帝轻吁了一口气:“他们三人均往西北,得闻此番西北边事之惨状,不知会否惊恐。”
萧敬略一思索,便应道:“老奴以为,杨一清大人是经年老臣,有数年陕西督学的过往,对陕西边事亦有所了解,断不至惊恐。
而杨一器大人,当年进士及第时,授了监察御史之职,数年前于常熟县任知县,兴修水利,筑建堤防,多有德政。后升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常对边事有建言。如今,只不过重操旧职,想来也不会惊慌。”
弘治皇帝听得频频点头,似乎是认同萧敬之意。
“要说有影响,或许就只有伦大人了。他自于殿试摘得状元,被授为翰林修撰,至今还不足三年,更无外放经历。”
对于杨一清、伦文叙和杨子器的经历过往,萧敬可谓信手拈来。
不过,也由不得他不信手拈来。
这三人经常被弘治皇帝提起,一提起就问及三人的状况,他萧敬又怎能不加以重视?
因这些人均为东宫朱厚照所举荐,弘治皇帝才特意交待萧敬要多留意一番。
弘治皇帝所说的“留意”,其实只不过是他想多了解这三人的状况而已。
但萧敬听到之后,又那里敢轻视,随即安排东缉事厂暗中查探起杨一清、伦文叙和杨子器的行踪,并且专门作好记录定时上呈,以应对弘治皇帝的时不时问起。
杨一清、伦文叙和杨子器自然不知自己竟已被东缉事厂“留意”起来。
这种“优待”,以往只会发生在那些将要倒大霉或被有意打压的臣子身上,想不到如今竟发生在他们这几位新任职官的头上,也算是开了东缉事厂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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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了二刻,自武英殿移驾回乾清宫的弘治皇帝,刚走下御辇,正准备跨进乾清宫大殿的门槛,一道小身影已经从殿里面跑了过来。
与之同时而至的,是一道甚为喜悦的清脆之音:“父皇,你可回来了,荣儿等得都快睡着啦。”
弘治皇帝本有些错愕的脸,听得这声音,已满是笑意,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朱秀荣,他的女儿。
他心中一暖,边往殿里走,边问道:“荣儿,如今已是午时,为何不在坤宁宫好好陪你母后用午膳,反而跑来乾清宫?”
朱秀荣嘻嘻一笑:“父皇,荣儿来乾清宫,自然就是找父皇的。荣儿等父皇都快半个时辰了。”
弘治皇帝一脸惊讶,问道:“这就奇怪了,为何要等朕回来?”
“等父皇的,可不止荣儿一个,”朱秀荣顿了顿,转头往殿里嚷了声,“小弟,你还躲着呢,还不赶快过来给父皇请安。”
她话音刚落,殿内出现另一道小身影,怯生生地走了过来,竟然是朱厚炜,原来他刚才一直躲着。
未几,他来到弘治皇帝跟前,轻声唤道:“父皇……”
弘治皇帝“嗯”地应了声,没有刚才对待朱秀荣那么温和。
这两姐弟也不知道因何事,竟双双跑来乾清宫,关键现在正是午膳时。
就在弘治皇帝思疑之间,朱秀荣已经问道:“父皇,皇兄到底去哪里了?今日你能告诉荣儿了么?”
弘治皇帝听得一愕,少顷,微微一笑:“荣儿,原来你来乾清宫是为这事呢?半个月来,你已先后问了三回。”
朱秀荣故意皱起眉头:“谁让父皇一直都推搪,迟迟不肯告诉荣儿。荣儿自然要一直追问。”
一语刚了,她更嘟起小嘴:“父皇,你都不疼荣儿了。”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见这女儿故意耍小脾气,心中又是一暖:“你这孩子,朕又怎会不疼你。”
朱秀荣听得顿时笑了起来:“既然父皇疼荣儿,那就快告诉我,皇兄去哪里?他要做什么?我甚是思念他。”
朱秀荣说自己思念朱厚照,只勉强算是,其实她更好奇朱厚照的去向。
这些年来,朱秀荣颇受朱厚照影响,虽是女儿身,却事事学朱厚照。
上个月知道朱厚照竟然获得弘治皇帝准许出宫,她是自然好奇连连。但当时朱厚照只说离宫一趟,因何事去哪里,就没有告诉她。
朱秀荣话音一落,马上拉扯了一下站在自己身边的朱厚炜。
朱厚炜似突然醒觉:“父皇,我亦甚是思念皇兄。”
想来,他说的这句话多半是朱秀荣所教。
弘治皇帝望了望朱秀荣,又看了看朱厚炜,说道:“荣儿,炜儿,并非朕不愿意说。”
朱秀荣笑意满脸地望着他,马上道:“既是如此,那请父皇快说。”
“但朕答应了你皇兄,不能告诉你们。此乃朕之诺言,要知道,君无戏言。”
见朱秀荣又皱起眉头,弘治皇帝笑道:“荣儿,你只须知,你皇兄是去做一件了不得之事,若成功,将是大功一件。”
朱秀荣皱着眉,无计可施。
朱厚炜突然说:“父皇,难道皇兄是要炙烤一只大羊羔么?”
朱秀荣被他逗得一笑,笑骂起来:“小弟,你就知道吃。”
弘治皇帝听得缓缓摇了摇头。
朱厚炜也笑了起来:“中秋的时候,皇兄炙烤的羊肉太香了。等皇兄回来,我一定要他再炙羊羔……”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荣儿、炜儿,怎么还在乾清宫,迟迟不回去用午膳?”是张皇后的声音。
坤宁宫的宫女之前已经多番前来乾清宫,却一直叫不动朱秀荣和朱厚炜,张皇后只得亲自来,要两姐弟回坤宁宫用午膳。
朱秀荣见得顿时笑颜逐开,马上迎过去:“母后,你来得正好,你快帮荣儿劝劝父皇,让父皇告诉荣儿,皇兄到底去哪里了?”
朱秀荣似乎也知弘治皇帝比较在乎张皇后之言,但她不知道的是,有时候弘治皇帝不一定会听张皇后的,甚至会略加斥责。
就如中秋时,张皇后为她两兄弟贸然去武英殿,就曾被弘治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通,虽然表面上没有斥责的言语,却隐含斥责之意。
弘治皇帝听得轻叹一声:“荣儿,刚才朕才说过甚么?人不可无信,朕既然答应你皇兄,又怎能失信于他?”
张皇后嘴角一扯:“荣儿,你可别为难你父皇。等你皇兄回来,你再问他不就好了么?”
其实张皇后也知道朱厚照去了哪里,不过弘治皇帝要她噤声,断不能外传给第三人知道。
鉴于弘治皇帝在武英殿的那一次轻斥,她对朱厚照的行踪仍守口如瓶,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包括朱秀荣和朱厚炜在内。
朱秀荣“唉”地叹了口气:“等皇兄回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弘治皇帝应道:“不会很久。”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清楚,朱厚照回京之日还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