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自天空倾洒而下的阳光仍是暖融融的。
武英殿内,弘治皇帝坐于御座之上,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则站在御案边,躬身等候着他的差遣,御案周边再无其他宦官。
只见弘治皇帝双手端着那个盘螭杯,小抿了数口,放到御案的一角,随即拿起一份题本,展开缓缓览阅着。
那份题本分明写着:“臣总制固原甘肃宁夏延绥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秦纮谨奏:
八月廿五日申时,寇贼达延汗率两万余骑,于花马池毁边墙再侵我明边,寇贼另一部万余骑则同时于韦州侵边。
幸臣已提前获知寇贼将侵边之情报,更令花马池至灵州一带所有的卫、所、堡及烽燧加强巡逻,若敌现即示警,以作呼应。
狼烟冲天之时,兵分数路的征虏军,以及花马池守御千户卫早已严阵以待,得以攻贼之不备。
寇贼似未料到我大明军竟会设埋伏,在突然袭击之下,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寇贼仗着骑兵之优势,对我边军毫无顾忌冲杀。
我明军结阵防守,虽步兵对骑兵本就处于劣势,但我军士卒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奋勇迎敌,多番纠缠交战之后,寇贼终退却。
时役,我大明军虽斩贼首三十余级,但战死之士卒二百余,战伤之士卒更达六百多,战场之状可谓惨不忍睹。
臣愧对皇上所托,不敢言此役告捷,更不敢请功。
但经此一役,臣愚以为,我明军士卒并无贪生怕死之徒,只要操练得当,武备适配,假以时日,定能痛击寇贼,令其心生惧意,甚至闻风而逃。
惟望皇上体恤西北士卒之苦困,及时调拨粮饷及御寒之衣物,好令众士卒能安心操练。
臣亦乞请皇上能厚恤战死战伤之士卒,优待其家眷,如此,臣之愿足矣。
伏乞圣裁,谨具奏闻,弘治十四年八月廿七。”
过了一刻钟,弘治皇帝仍然低着头,双眼始终盯着手中的题本,不过脸色却沉寂如水,完全看不出他是喜还是悲。
“万岁爷,可别累着,你光盯着这题本都快一刻钟了。”萧敬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弘治皇帝听得嘴角一翘,抬头望着他,轻叹了声:“萧敬,你说朱晖、史琳、苗逵,还有那好几个宁夏镇巡官,为何就要虚报战功呢?”
萧敬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回答,其实谁会不知道,那都是为了战功啊。有战功就有赏赐,谁人会不乐意?
“无中生有”可是大明官军的拿手好戏,尤其是边军的军官们。
见萧敬迟迟未回应,弘治皇帝微摇了摇头,又问道:“朱晖、史琳、苗逵那几个待罪之人,回到京师没有?”
这回,萧敬可就没什么好犹豫的,随即应道:“回万岁爷,想必是路途遥远,有所耽搁了。”
不过他心中却暗暗一叹,替朱晖、史琳、苗逵等人叹息。
若是在往昔,对于那些怠战甚至失职的将官,弘治皇帝最多也只是下一道旨意痛斥他们一番,然后要他们以待罪之身将功赎罪,断不会将他们解回京城。
这回可不一般,弘治皇帝不只是痛斥,还派遣司礼监太监陈宽去宣旨,可见弘治皇帝对传递旨意的重视程度。
除此之外,弘治皇帝更派遣锦衣卫随陈宽一同前往宁夏,目的只有一个:将一干待罪之臣全部带回京城,另行区处。
萧敬心里明白,保国公朱晖等人这回估计有点悬了。
而且他也清楚,弘治皇帝之所以要严惩这些人,可离不开东宫太子朱厚照的尽心尽力。
上个月,朱厚照就在弘治皇帝面前说必须“杀鸡骇猴”,不能再纵容这些怠战怯战的军官,必须狠手整治,要不然兵备何时能重整?
兵备若不整饬,以何御寇安边?生民又如何能安居?
一番大言之下,弘治皇帝完全听从,这足以说明,东宫太子朱厚照在弘治皇帝心中是极具份量的。
此刻,弘治皇帝听了萧敬“路途遥远”之言,却冷哼一声。
萧敬顿时知道自己刚才之言有所不妥,随即低下了头。
果不然,弘治皇帝已经沉声道:“上月,秦卿家自初三离开京师,初八已到花马池守御千户所,前后不过六日而已。
朱晖、史琳、苗逵等人,不是八月廿五已离开花马池返回京师么?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前后经已八日,为何仍未抵达京师?
他们是否刻意拖延,锦衣卫有传讯回来否?”
萧敬略一思索,才应道:“万岁爷,老奴不知,或许他们遭遇了些许意外,这才有所耽搁。”
其实萧敬没有想为保国公朱晖、都御史史琳等人辩解的意思,尤其是弘治皇帝要治他们的罪之下,这只不过是他圆滑之表现。
说起来,虽然秦纮和朱晖等人的路途大致一样,但又可以说有很大的不同。
秦纮是致仕数年后突然得到了起复,更被委以重任,他要证明自己,奔赴西北是上任,自然是有多快就跑快。
而朱晖、史琳、苗逵等人是待罪之身,虽然弘治皇帝下达的圣旨没有点明要治其何罪,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心中其实更加惶恐。
这种状况之下,他们这几人又怎可能火速进京?自然要慢慢吞的。
而负责解他们回京的锦衣卫,又因圣旨没有直接说要治这些人何罪,只说回京师另行区处,所以又不能用强的,速度当然就快不了多少。
弘治皇帝又“哼”了一声:“那他们就慢慢回京吧,朕不信他们能走上十年八年。到时,朕再和他们好好算一算账。”
未几,他再道:“萧敬,这回寇贼侵我边地,可把秦卿家累得不轻吧?”
萧敬重重点了点头,“累”一字,确实能反应秦纮在此役的遭遇。
据东缉事厂所报,花马池自备战开始,秦纮就没脱过戍甲,几乎每晚夜宿城楼、枕戈达旦,对于一个已年过七十的老头子,确是不容易。
萧敬道:“万岁爷,这秦大人一至西北,便从抚恤士卒开始,操练不停,振奋士气。此次士卒能奋勇迎敌,就与持续操练分不开。
虽然此次寇贼侵边造成我明军士卒伤亡惨重,但寇贼也留下三十多具首级,要知道寇贼均是骑兵,付出的代价不算小了。
不过,这要归功于千岁爷的慧眼识人。正是千岁爷举荐得当,才有秦大人此次御贼之胜。”
萧敬这个老人精,虽然是摆明车马地拍朱厚照马屁,但弘治皇帝听了似乎甚为认同,还轻笑起来。
稍顷,弘治皇帝才道:“若东宫听到这消息估计亦会欣喜不已吧?对了,速命人将此消息转递东宫。”
萧敬却笑着回应道:“万岁爷,此刻千岁爷或许已知道宁夏捷音了。”
“哦?为何?”弘治皇帝似乎有些愕然。
萧敬压低声音,低得或许只有弘治皇帝才听得见:“万岁爷,千岁爷的锦堂派往西北的人员可不是吃素的。”
弘治皇帝听得顿时笑了笑,确实,有锦堂在,他这皇儿又怎可能不知道这捷音,反倒是他自己居然忘了这一出。
“如今东宫到哪里了?”弘治皇帝笑意不减。
萧敬马上应道:“数日前,也就是秦大人抗击寇贼那日,千岁爷他们一行已到了德州。在那里还为德州的州牧解决了一个难题。”
“哦?”弘治皇帝听得顿时来了兴致,“还有这等事,说与朕听听。”
萧敬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来,双手递给弘治皇帝:“万岁爷,这是东缉事厂今早送来的消息,老奴才瞄了一眼,还没得及上呈呢。”
弘治皇帝边接过文书,边笑骂道:“你啊,有消息还藏着掖着?再有下回,看朕还饶不饶你?”
萧敬听得弘治皇帝的语气,知他并没有责怪之意,仍马上躬身道:“老奴不敢。”
弘治皇帝也没与他计较,边览阅着手中的文书,边频频点头。
未几,弘治皇帝将手中文书还给萧敬:“东缉事厂和锦衣卫,可有在东宫周围策其安全?”
萧敬道:“万岁爷尽管放心,老奴已安排妥当。”
“切莫马虎不得,若没东缉事厂和锦衣卫护卫东宫安全,朕又如何能心安?
但当初离京之时,东宫拒绝派遣。故而,你所派之人切莫被东宫察觉,更不能干扰其行动。”
萧敬道:“老奴所遣出去的人,均会小心谨慎。”
“只须暗中保护东宫一行人,万不得已,切莫惊动东宫。”
萧敬点头连连应诺。
过得一会,弘治皇帝低头又望了望手中的奏疏,随即更轻叹一声。
“万岁爷,有何烦心?”萧敬见弘治皇帝突然轻叹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内阁是要干什么呢?”弘治皇帝指着贴于奏疏的“票拟”。
“秦卿家率一众官兵,斩寇贼三十余首级,亦不敢报捷。只希望抚恤战死战伤的士卒,及调拨粮饷和御寒物资而已,但内阁为何要扣减?”
原来是弘治皇帝对内阁所作的“票拟”不满意。
萧敬听得不敢随意答话,他是掌印太监,又不是秉笔太监,况且涉及边事的题本与秉笔太监无缘,都要呈送弘治皇帝朱批的。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也不等萧敬回应,随即吩咐道:“午后,你将内阁的刘卿家、谢卿家和李卿家,还有吏部尚书马卿家,均传唤至武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