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德州城南门的护城河一侧围拢着大群的生民,在徐溥所站的位置,本就看不到两口大铁锅前所发生的事情。
再加上徐溥患有目疾,只能听身边的郑管事转述,他就更加不知所以了。
徐溥问道:“昭之,为何那些排队的生民会突然散去?他们不领稀粥了,到底发生何事?”
朱厚照望了望四周,见并无其他行人接近,凑到徐溥耳边轻声道:“先生,小鼎和小瑾刚才往那两口大铁锅扔了沙子。”
“啊?小鼎和小瑾这么胆大妄为?他们要做甚么?”徐溥吓了一跳,急声问道。
郑管事听得更是目瞪口呆,暗道,老爷这学生的两个仆人是不是疯了,那可是官府在派稀粥啊。他们做什么不好,非要往那铁锅的稀粥扔沙子?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是为了让一些生民主动退去。”朱厚照又道。
“他们这样一退,又到哪里去领稀粥?”徐溥“唉”地叹了声。
徐清心中清楚,如今何文鼎和刘瑾还没有回来,朱厚照却已经说出因由,那这事多半就是朱厚照在背后指使了。
朱厚照轻笑一声:“先生,那些生民主动退去,可是好事呢。”
“怎会是好事?”
“退去的那些生民是嫌弃稀粥掺了沙子。既然退去,那不就说明,他们并不太需要领稀粥嘛。”
徐溥嘴唇微动正要再问,一道又尖又高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少爷,救我……”
正是刘瑾的声音。
朱厚照自然听到了,他抬头沿声音望了过去,只见刘瑾双足不停,正往这边狂奔而来,约莫还有七八丈远。
数名官差跟在刘瑾身后追赶,口中嚷着:“别跑,给我站住……”
站住别跑?那不就是束手就擒吗?
那两口大铁锅的稀粥已经混杂了数把沙子,作为“罪魁祸首”的刘瑾又怎可能听这些官差之言,自然有多快就跑多少快。
而何文鼎则迤迤然,远远落在后面,不急不慢地走着回来,脸上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
又不是他扔的沙子,与他何干?他当然不急了。
刚才那名官差也只是问了他数句,就转而去追赶“祸首”刘瑾。
朱厚照先看了看刘瑾,又望了望何文鼎,见一个疾速而跑,有几分狼狈,另一个缓步而行,却悠然自得,顿时轻笑了起来。
徐溥和郑管事听得朱厚照竟然轻笑出声,更为愕然。
刘瑾喘着气,未几已跑到朱厚照跟前:“少……少爷……救……我……”
朱厚照笑着往前跨了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有本少爷在,莫要着急……”
那数名官差也随即追至,均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几乎同时在朱厚照数步前停下了脚步。
看到朱厚照护着刘瑾,他们自然知道这位就是刘瑾口中所称的“少爷”。
背着手站立的朱厚照体形挺拔、俊俏英武,脸带笑意地注视着眼前的官差,淡定之余却隐隐有股气势。
而朱厚照旁边的徐溥,虽一身布衣,头发胡须已花白,亦散发着威势。
这些官差见得更为踌蹰,不得不揣测这一老一少到底有何来历。
过得一会,一名身形略为精壮的官差,往前走了一步,朝着朱厚照抱了抱拳:“这位公子,你的仆人适才扰乱赈济,请公子将他交给我们发落。”
话音刚落,他已经指了指躲在朱厚照身后的刘瑾。
听他言语也算得体,并无恃势凌人的意思,也没有直接冲上来擒拿刘瑾,朱厚照对这官差心生一丝好感。
朱厚照故作惊讶,问道:“官差,在下的这仆人素来老实,怎会无端扰乱赈济?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名身形略为精壮的官差应道:“我等奉州牧之命,在护城河一侧架设两口铁锅熬煮稀粥,接济上月遭受水灾的生民。但你的仆人刚才往铁锅里扔沙子,弄污了稀粥。
两锅稀粥本已快熬煮好,准备分派给排队生民的,现在弄污就没法分派了。今日为赈济准备的米粮也已用完。”
未待朱厚照回应,徐溥已经问道:“不知他为何要弄污稀粥,是否有什么误会的地方?”
那官差略思索了一会,再次开口,少顷,就已将何文鼎和刘瑾嬉笑打闹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朱厚照暗暗一笑,他可没想到何文鼎和刘瑾竟然另外搞了这么一出戏。
刚开始时,他只不过叫这两人趁官差不注意,直接往铁锅里扔两把沙子,然后赶紧跑回来。
徐溥听得官差这般叙述,那还会不知道何文鼎和刘瑾就是故意的,这幕后“黑手”多半就是朱厚照,不过朱厚照为何要这般做?
徐溥也不可能当着官差之面去问朱厚照是何因由。
朱厚照伸手把躲在身后的刘瑾拉了出来:“小瑾,官差说你故意弄污稀粥,可有此事?”
刘瑾听得立马摇起了头,一脸无辜地道:“少爷,小的冤枉啊。小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把沙子扔到铁锅里,本来要扔小鼎。”
何文鼎已走回来,听得刘瑾之言,随即点头应是,未几已站到朱厚照身边,静静地望着那数名官差。
徐溥暗叹一声,这还要矢口否认呢?稍顷,他朝那官差道:“看来是无心之失,那老夫赔偿可好?”
不料,那名略为精壮的官差却应道:“老丈,在下做不了主。因他是在扰乱赈济,在下要带他去见州牧。”
徐溥听得一愕,问道:“这又是为何?何必小事化大?”
“因州牧早已有令,若有人扰乱赈灾,须押往州衙,由他发落。”那官差再道。
朱厚照微微一笑:“既是如此,在下陪你去一趟州衙,向州牧解释一二。”
那官差正要点头应好,徐溥却开口问道:“德州知州可是姓杨?”
“正是……”那官差回应得没丝毫犹豫,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对于徐溥竟然知道德州的知州,朱厚照多少有些诧异。徐溥作为内阁首辅,不可能事无大小均能知晓。
要知道大明的知州只是从五品的官阶,而德州又不是直隶州,仅是由济南府所管辖的一个小属州,除了州城外,也就管辖德平和平原两县。
就这样一个小属州的父母官,徐溥居然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难道他还乡前还做过“功课”,专门了解沿途所经各地的官员状况?
“老夫也随你们一起去州衙。”徐溥又道。
郑管事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那官差只要能交差就好,多几个人前往自也无什么所谓。
过得片刻,徐溥被郑管事搀扶着,与朱厚照、何文鼎、刘瑾一道,在数名官差的簇拥之下,往德州城的南门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护城河,一名负责熬煮稀粥的生民跑过来:“官差,大伙都嚷着要派稀粥,分不分派?”
那官差听得一愣,须臾,才问道:“稀粥都掺沙子了,他们还要喝?”
那名生民点头:“大伙都饿得慌,说有稀粥填肚就好,没人在乎掺了一点沙子。”
“那就分吧……”官差似没料到这样。
那名生民应了声诺,转身往大铁锅那边跑去。
徐溥听得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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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邻南北水陆交通要道的德州城,地势险要,建于京杭运河之东,原来只是土城。
洪武三十年,因要提防北元残部的袭击,才改建成砖城的,还先后设了德州卫和德州左卫防御。
这座德州城,是有别于其它呈方形的城池,而大致呈现一个“靴形”,西边为靴头,南侧是靴筒,北面则靴底。
改建后的德州城,内夯实土、外砌青砖,城墙近四丈高、厚达三丈。
环绕着城墙的一周,还挖了一条深约二丈、宽达五丈的护城河。
德州城设了东长乐、西聚秀、南朝阳、北拱极共四门,各门之上均建有城楼,以作瞭望作战之用,这座城池可谓攻守兼备。
因德州紧邻南北水陆交通要道,既为重要的漕运码头,又设有甚大的官方储粮仓,朝廷的各部司,山东的布政司、按察司及都指挥司等,在德州城内都设了分司,加上德州本州的各级衙门,城内可谓官衙林立。
如今,那数名官差领着朱厚照、徐溥等人进城,就须经过名为“朝阳”的南门,而那德州之州衙,正是在城内南门偏东之处。
过了没多久,那些官差已经领着朱厚照和徐溥等人,来到德州衙门前。
德州衙为坐北向南,大门两侧各雄踞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石狮,而大门的飞檐下则悬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德州衙”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穿过州衙的大门,里面是一个不算很大的庭院,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庭院的一个石亭。
只见石亭之内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可虐,上天难欺”,共十六字。
庭院的北边就是州衙的大堂。
说来也怪,没有一名官差提前进去通报,他们反而带着朱厚照等人,大咧咧地就来到了州衙大堂的门槛前。
此刻,诺大的州衙大堂里似乎仅得一人。
那是一名长着国字脸的中年男子,身穿已有些许老旧的杂色团领衫。
只见他靠于公案之后的椅子上,微低着头眯起了双眼,似乎在打着盹,一顶乌纱帽则放在公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