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过后,武英殿。
弘治皇帝略有些疲态地坐在御案之前,低着头,手持朱笔,正在题本上写写划划。
“父皇,你似乎比早朝时更没精神呢,昨晚喝了好多‘醉相思’么?”坐于御案旁边的朱厚照望着弘治皇帝,打量了片刻,缓缓侧起身轻声问道。
“朕也就喝了四五杯,算甚么多?”弘治皇帝头也没抬,手中的朱笔仍挥舞不停。
朱厚照轻吁了口气,四五杯份量确也不算多,但为何这父皇如此精神不振?
弘治皇帝虽然低着头,但似乎知道朱厚照所想一般,随即又道:“皇儿,你是不是想知道,既然朕喝得这么少,为何还这般疲倦?”
朱厚照微点了点:“父皇,可要注意龙体……”
“还不是‘醉相思’惹的祸……”
弘治皇帝“嘿”了声,抬头瞄了一眼朱厚照:“你那两舅舅似没喝过酒一般,两瓶‘醉相思’几乎全进他们的肚子。你说喝就喝吧,醉了还生事,居然折腾到二更天才堪堪消停,你母后反而紧张到不得了。”
“两位舅舅喝多了?”朱厚照挠了挠头笑道,他这是明知故问。
弘治皇帝轻叹了口气,随即打了个呵欠:“快到三更天,朕才能就寝。”
瞥见朱厚照竟然脸带笑意,弘治皇帝轻“啧”一声,笑骂道:“皇儿你在幸灾乐祸呢?还笑?”
“儿臣没笑……”朱厚照用力摇着头,掩饰自己的笑意。
须臾,他将一名宦官唤到身边:“快去倒杯参茶来,给皇上提提神,记得用盘螭杯。对了,另外给孤倒杯龙井茶。”
弘治皇帝听得微点了点头,手中的朱笔仍挥动着。
听着朱厚照吩咐的宦官躬身应了声诺,便缓缓退去。
过得片刻,朱厚照接过宦官端来的龙井茶,抿了一小口后,再道:“父皇,巡视宁夏和固原的监察御史,是否已定好人选?”
弘治皇帝亦已放下朱笔,右手端着那“盘螭杯”:“不过是加衔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有甚么定不了的。”
话音刚落,他伸起左手指了指御案左侧的一叠题本:“批红在你眼前,自己翻翻看。”
朱厚照应了声好,将手中的杯子摆于御案,随即去翻那叠题本。
就在这时,萧敬缓缓走过来,朝弘治皇帝躬身行礼:“禀万岁爷,新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一清杨大人,已至殿外候旨。”
弘治皇帝听得笑意满脸:“杨卿家亦已进京了?甚好,速速宣来……”
说着,他已将“盘螭杯”缓缓放到御案的一角。
萧敬领命而去,朱厚照也停下了翻找题本,正襟危坐。
未几,在萧敬引领下,一名中年男子迈进殿来。
只见他相貌平平、脸圆而无须,并没甚么轩昂之气。
离弘治皇帝还有七八步远,他已俯身跪拜,口中呼道:“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一清,叩见皇上。”
自他口中所发之音颇为阴柔,和禁宫内的众宦官几乎一般模样。
“杨卿家,快快请起。”弘治皇帝双手向上虚托了托。
杨一清谢恩后,随即又向朱厚照行礼:“臣杨一清,拜见殿下。”
他进殿之时,看到朱厚照与年纪不太相符的身形时,脸上虽然呈现了一丝惊讶,但没有如秦纮那般难以置信。
“杨卿家,快请起。”朱厚照马上应道。
望着眼前这位脸圆而无须、说话阴柔的杨一清,朱厚照心中不由得一阵暗叹。
据他上一世史书所载,杨一清说话这般阴柔、长着与宦官差不多的相貌,皆因其有天生隐宫之疾。
但这并不妨碍杨一清成为史书所称的一代名臣,其最大的遗憾应该是无子嗣了。
在杨一清缓缓站起之时,弘治皇帝问道:“杨卿家,由南京至京师,可有阻滞?”
“回禀皇上,臣进京之路还算顺利。自上月之下旬接到圣旨,臣稍作安排后便赴京师,前后耗费了二十来日,今早方至京师。”
弘治皇帝笑着颌了颌首:“卿家辛苦了。”
杨一清连称此乃应分之责,须臾,他躬身再道:“皇上,臣心中有些许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弘治皇帝“哦”了一声,道:“杨卿家但说无妨。”
略为思索片刻,杨一清终究开口问道:“臣得蒙圣恩,据闻,乃殿下所荐……”
弘治皇帝听得微微一笑:“原来杨卿家为此事而心有疑虑,”略一顿,他指了指朱厚照,“正是东宫所荐。”https://
弘治皇帝毫不避讳,未几,他又道:“不仅是杨卿家,连秦卿家也是东宫所荐。”
见杨一清似乎不太明了,朱厚照补充道:“秦世缨先生已获起复,以兵部尚书之职兼左副都御史,总制延绥、宁夏、甘肃及固原四镇,月初便奔赴西北。”
顿了顿,朱厚照又道:“想来,杨卿家有所疑惑的,是孤因何而举荐你巡抚陕西、督理马政?”
杨一清没有否认,缓缓点了点头。
“因由有二。其一,孤对杨卿家闻名已久,杨卿家曾以提学副使之职,于陕西督学数年,每科均有士子登科及第,可谓成绩斐然。
其二,卿家于陕西督学的数年,不仅只是督学,对边事也知之甚深。
故而,孤以为杨卿家正是巡抚陕西、督理马政的最佳人选。”
听到朱厚照说出自己的陕西督学过往,杨一清心中的疑惑为之一消,随即躬身应道:“臣铭感殿下举荐。”
一阵对话后,君臣关系瞬间拉近了不少。
“无论何人举荐,亦要卿家有胜任之资。”弘治皇帝笑道。
杨一清连连称是,就在他躬身认真聆听,以为将听到一番圣谕之时,弘治皇帝却道:“杨卿家,东宫要与你议议西北边事。”
见到杨一清愕然,朱厚照嘴角扯出一道弧线:“月初之时,孤曾与秦先生议过西北边事。杨卿家故且先听听,可好?”
先是弘治皇帝有命,再加上东宫太子都说到这个份上,难道他杨一清还敢说不好?
稍顷,朱厚照将萧敬唤到身边,吩咐道:“小敬子,去找陕西布政司舆图出来,挂于墙垣边。”
萧敬躬身领命而去,轻车熟路之下,仅片刻工夫,他指挥着两名宦官将舆图挂在墙垣边,最高处离地面约五尺左右。
舆图挂好后,朱厚照站了起来,对弘治皇帝道:“父皇请移驾……”
弘治皇帝步向舆图之时,他又向杨一清作了个请的手势:“杨卿家,这边请……”
瞥见弘治皇帝点头示意,杨一清顿时明白,原来皇上要借东宫之口授意。
待杨一清也走近舆图,朱厚照随即伸起右手指着陕西舆图:“杨卿家,请看舆图……”
前后不到一刻钟,朱厚照就已经将之前和秦纮所述说的三边四镇的边事之略,又大致讲述一遍。
听着朱厚照几无停顿的叙述,杨一清满脸惊愕,似乎不敢相信这些言论均出自朱厚照之口。
他在陕西长达数载的经历,虽是督学的名义,确实是对边事多有关注,对一应事务可谓知之甚深,朱厚照所列的措施均中边事之要害。
站于舆图一侧的弘治皇帝,见得随即笑道:“杨卿家,你可知月初之时,秦卿家亦是这般错愕。”
杨一清躬身应道:“臣失礼……”
弘治皇帝摆了摆手:“杨卿家无须如此拘谨。”
朱厚照眨了眨眼,再道:“杨卿家,可想听听孤如何看待陕西马政?”
未待杨一清回应,他已经说道:“太宗文皇帝曾有圣谕,‘古者掌兵政谓之司马;问国君之富,数马以对。’孤更以为‘国事莫大于戎,军政莫急于马。’”
顿了顿,他继续道:“杨卿家,你可知当下陕西草场、养马士卒及马匹所存之数几何?”
杨一清略沉吟了片刻,微摇了摇头,他已离开陕西数年,而且他本也只是督学的,自不可能清楚。
朱厚照又道:“去岁,兵部主事李源卿家曾奉旨查勘陕西马政。草场只余六万余顷,已不足国初之五成。”
杨一清嘴唇微动,心中已暗叹,他虽不知草场之实数,但大不如国初之光景,还是有所了解的。
“养马之士卒,由国初一千二百余人,减至仅七百余。至于马匹之数,更触目惊心,仅得四千余匹,国初定额为十数万匹。马政如此荒废,若再不整饬,何谈御寇安边?”
杨一清默默地点了点头。
“马政何致荒废于此?孤以为,因由主要有三。一乃寇贼侵边滋扰,边地不宁;二为草场被大量侵占盗卖;三是私贩茶马泛滥成灾。”
听了朱厚照这番关于陕西马政的言论,杨一清心思百转。
“那应如何处置?想来,待杨卿家赴任后,定会解决之法,孤就不多言了。”
朱厚照知道,即使自己不说,杨一清到了陕西也会发现症结所在。
他之所以将陕西马政的症结提前说出来,只想杨一清快些入手,仅此而已。至于后续解决之法,杨一清自会处置,如今多说反而无益。
迎着杨一清的目光,朱厚照再道:“惟望杨卿家赴任后,能与秦先生戮力同心,如此,边患定会大减,边民方得安宁……”
杨一清脸色一正,重重地点了点头:“臣定当尽心。”
稍顷,弘治皇帝也开口说道:“杨卿家,东宫之言,即为朕之言。整饬陕西马政乃御寇安边之要,朕赐你全权处置陕西马政。未尽之事可与秦卿家商议,如其亦无法处置,速上题本,朕自有裁决。”
杨一清听得神情更是肃穆,躬身应道:“臣得蒙圣恩,自当奋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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