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本应庭院深寂。但此时巡检司大堂内却人声鼎沸,陈梦熊的家丁们正享受着胜利者的欢宴。诸家丁纷至沓来,向陈梦熊祝酒,陈梦熊来者不拒,浅尝辄止。酒过三巡,陈梦熊以不胜酒力之名,提前退席,来到公房。
阿忠早已将屋内收拾整齐,陈梦熊走入房内,迎面墙上挂着素琴一张,素屏两扇立于室右,隔出一空间,设木榻一个,便于主人小憩。陈梦熊坐在书案前,将袖中清单拿出,凑着羊角灯下粗粗扫过。单上列着银子两万零七两,金五十二两,盐二十余引,南北货若干。
陈梦熊见自己带人辛苦打杀,所缴获的赃物,竟比不上自己在曲中一夜打劫所得,为之晒然。遂将清单掷在案上,从旁点燃一支檀香,从身后书架上拿出《盐铁论》细细读之。待香尽成灰时,莫思聪来到了陈梦熊前。
陈梦熊抬头道:“莫叔,且坐。外面的伙计们可喝高兴了?”
莫思聪笑道:“儿郎们自是高兴,可更希望主人在场和他们一起喝酒。”
陈梦熊摇头笑道:“莫叔不要诓我,我若在场,他们是畅不开怀,喝不痛快的。清单我已看过,差强人意呀。”
莫思聪正色道:“小主人,我等绝无贪污,如有人私拿一分银子,私藏一粒盐,愿受军法处置。”
陈梦熊道:“莫叔,误会了。我的本意是伙计们厮杀一场,所获财物却比不上曲中所得,略有失望。”
莫思聪道:“曲中女子身娇肉贵,我看过的折子戏《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都有展示妓女之富,想必曲中姑娘也不外如是。”
陈梦熊闻言心道:“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生活却比艺术更加荒诞,是我着相了。”说道:“莫叔,我头疼的是给伙计发赏银的事情,此次缴获的私盐有二十余引,一引四百斤,按照零售的市价每斤三钱银子,这批私盐八千余斤,市值也就是二千五百两银子。加上现银,南北货,也不超过三万两。而我之前给伙计们的赏银太厚,如按五十两发,光首级钱我都付不出来。”
莫思聪道:“我道小主人整晚似有心事,原来是这事。”
陈梦熊见莫思聪语气轻松,好奇的问道:“看来莫叔早有计划,计将安出?”
莫思聪道:“小主人可知贵州不产盐,所需食盐皆从外省运输而来。主要有两地供我食盐,一是淮盐,二是川盐。淮盐先且不论,先说川盐。川黔两省接壤处山高地险,江河阻碍。黔北盐道分水、陆两道运盐,川盐是从四川合江运至赤水,转船逆赤水河水陆结合运到集散地茅台,再由茅台陆运到黔北、黔中和黔西北各地。明廷规定以米二石五斗,可换川盐二百斤;至于淮盐,明廷为了多收盐税,虽规定以米六斗,可换淮盐二百斤,实际还是和川盐一样。故我们那边有‘斗米换斤盐,斤盐吃半年’说法。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盐,但也就是开饭前把盐块放在汤锅里搅拌几下就拿起来晾干,叫吊吊盐。像伙计们,皆是贫苦人家出身,也就是把运盐的稻草买来煮水喝。所以,伙计们听说小主人这次要当巡检,都奋力效死,皆为盐故。”
陈梦熊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说道:“莫叔,汝既已言至于此,这批盐就赏给伙计们吧。至于现银,伙计们拿十两银子,小旗二十两、旗总三十两、汝五十两。南北货处理麻烦,就不分了。”
莫思聪道:“那我代伙计们谢谢小主人,这批盐,我会和汪总管联系,妥善运往贵州。不过……”
陈梦熊问道:“莫叔,有什么难处?”
莫思聪道:“就是从金陵运往贵州,路途遥远,关卡林立,我和汪总管虽可将盐运到,但是沿途损耗必定很大,有点得不偿失,甚为可惜。”
陈梦熊道:“如食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说完,思索之。莫思聪亦不发一语,一时公房内一片沉默。
陈梦熊斟酌再三道:“莫叔,这事先不急,我还要找徐维业商量下,看能否借助他们的势力,让这批盐顺利到舅舅那里。”
莫思聪思之,暂无良策,遂决定等陈梦熊消息。又问道:“小主人的申捷文书,写道击杀高新之等盗贼一百余人,上面的有司是否会怪罪小主人杀戮太多,且擅自杀离任官员,御史会来弹劾。”
陈梦熊闻言笑道:“莫叔,汝是杞人忧天了,这报捷文书是发给孝陵卫的,只是走一个过场。上面自有人处理稳妥。也是高新之他们得罪人狠了,这次血才流的许多。”又和莫思聪说了些许闲话,天色不早,各自安歇去了。
且说第二日一早,莫思聪宣布了赏赐,家丁们自是一片欢喜。又安排了两旗人马三日一期轮流去淫祠那守卫。此时,秦雷正小心翼翼的将申文放入皂囊内,用印密封。又交予陈梦熊审验之,待得其首肯,才嘱咐家丁将公文送往了孝陵卫。
家丁一路顺畅的来到了孝陵卫,至卫所大门下马,高呼公文呈报。门旁一守兵大呼:“卫所重地,不得喧哗。”又道:“等着。”说完进门通报。少许,一秀才打扮的书办传来问道:“何人呈报公文?”
家丁忙上前,将公文呈上。书办拿住一瞧,上面密封印着江东桥巡检司,诧异的说道:“江东桥巡检司不是一直归属应天府和江宁县管辖,何时归我卫所管辖?贵司怕是送错衙门了。”家丁只道我家主人是说送给孝陵卫。就在一阵搬扯时,一面阔耳,微髯的壮实汉子从大门内走出,见到书办在此和人拉扯,问道:“李书办,怎么回事?”
李书办忙道:“梅千户,这人是江东桥巡检司弓兵,奉他家巡检命令来我卫呈送公文。我怀疑他家巡检送错衙门了。”
梅千户闻言,接过公文道:“他没送错,李书办,从今日起,江东桥巡检司归我孝陵卫管辖了。以后,江东桥巡检司的公文送到,汝要尽快送到我处。”又对家丁道:“代我向陈巡检致意,就说我是前段时日和他在兵部有一面之缘的梅初。”家丁施礼称是,回巡检司复命去矣。
梅初回到公房,撕开密封,从皂囊内取出公文。垂眸细看,见写着诛杀巨盗一百余名时,点头不已,脸现赞许之色。又看到写有高新之为贼首,率众抵抗,已被当场斩杀之语云云。暗自思量道:“这陈梦熊也是胆大,竟敢不经朝廷,擅自诬陷斩杀去职武官。”啧啧摇头。
李书办在旁,见之问道:“这申文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我可打回巡检司,让他们重新申报。”
梅初笑而不语将公文递给李书办。李书办接文在手一瞅,就见格杀巨盗、贼人一百一十一名,只觉血气扑面,手亦发抖。及看到高新之为贼首,斩杀之语,更是大惊失色,失手将公文掉落在地。
梅初笑道:“李书办何需如此,大惊小怪?”将文书拾起。
李书办则手指文书,哆嗦不能言语。半响方道:“祸事亦,这江东桥巡检怎能如此胆大妄为,杀了如此多人?他就不怕掉脑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