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湖边的雾霭即将消散,林中的鸟鸣乱成一团。陈梦熊已打完了一套八极拳,正从阿忠手里接过热毛巾擦拭着。
莫思聪快步走来道:“小主人,汝现在起的真早,不像以前贪图安逸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
陈梦熊道:“自从上次和汝在此湖中畅谈立志之后,我便决意脱胎换骨,换个活法。莫叔,我们且去湖边小舟,阿忠已准备了饭食,我等且在舟中畅享美食,坐而论道。”
莫思聪欣然道:“顾所愿尔,敢不从命。”
来到湖边,登舟解缆,舟上放着两个蒲团,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放置着一张黄花梨束腰内翻足榻几,桌面是攒框图镶板,束腰牙板雕卷草纹,三弯腿,足端雕回字纹,别有一番古朴雅趣之美。桌上放着一漆器描金博古图三层提盒。阿忠分层打开,只见最上层放着两小碟点心梅花饺、炸春卷,小巧可爱,惹人食欲。中间一层放着一碟腊肉、腊鸡、腊兔组成的拼盘,另一碟是醋鲫鱼,皆是下酒美食。最下一层却是小笼二样,盐水大虾,都是热菜。阿忠跪坐在旁,将菜品一一摆放在桌上。稍后,又将一小瓶黄酒放在已烧滚的开水中烫热取出,为二位斟上酒,自去舟尾撑杆而行。
莫思聪叹道:“小主人,虽是早餐,却已丰盛至极。”
陈梦熊戏道:“莫叔,近年虽然在我们门下为仆,饮食不丰,唯能饱腹。但早年在播州军中贵为主管,天上地下,海陆珍馐,应是无所不尝?”
莫思聪闻言沉吟,片刻后方道:“老子当年在播州虽为一主管,吃的也是兵粮,也是脑壳拴到裤腰带上耍,吃了这顿,不知还有下顿。虽然山珍野味没有少吃,但食材虽好,哪有小主人的菜烹制精美。都是就地取材,原汁原味,急就章而已。”话虽谦虚,但脸上自是衿然自得,依稀可见其当年为将之风采。
陈梦熊暗道:“这老小子,自我认识其,一副任劳任怨忠仆之像。当我表露志向后,他便大有人生第二春之感,今日总算看到汝的一点跟脚了。”又反省道:“后世时,我无志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满足于妻子儿女平淡生活。但细想,午夜梦回,寂静无声之时,胸中也有一股不平之气郁郁在怀,不得抒发。现在我得此奇遇,自然当抒发心意,人生贵适意耳,想莫叔,现在也是有此心,不甘自己一身本事,沉沦平庸。管他如何,且看我陈梦熊在这片天地,掀起多大风浪。”
陈梦熊道:“莫叔,可知这天下距离最远的什么吗?”
莫思聪思索片刻道:“是天地吗?天得乾道而积气以覆于下,地得坤道而托质以载于上。覆载之间,上下相去八万四千里,气质不能相交。庄子亦有云,扶摇直上九万里,盖取其整数。”
陈梦熊却摇头说道:“错矣,最远的距离是知与行。”
莫思聪闻言叹道:“小主人所言知行合一,真的阳明之学真理。”
陈梦熊诧异问道:“莫叔,汝还知道王阳明?懂阳明心学?”
莫思聪怫然不悦道:“小主人真当我为蛮夷,不知学、不知礼之辈呢?”
陈梦熊闻言,细想莫思聪平时为人处世,办事能力,皆条理分明,周详完备,应是读书明理之人。忙起身施礼道歉,自罚三杯。
莫思聪见之,也觉自己酒后失言,忙起身回拜,连道不敢。一番谦让后,两人重新落座,相视一笑,大有君臣相得之感。
莫思聪主动为陈梦熊解释道:“小主人,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敌人。王阳明先生,武功除了平宁王叛乱外,其一生大多都是在与我等五溪蛮夷纠缠,不是在平贼,就是在平贼的路上。他亦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自先生龙场悟道后,创立心学。随着他的功绩越大,我等也主动学习他的心学,希取其长处,以治其。但他不愧是圣人下凡,我等只能管窥一斑,不见全豹。后其徒王心斋先生那一支也到处讲学,传播阳明先生的教义,我等也去彼处听学,多成其信徒。”
陈梦熊闻言暗道:“原来是泰州学派,这些狂信徒。王心斋讲究的是口授心传,心领神会。几近于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一说。”于是便道:“阳明之学乃是聪明人才能学的,普通人学之,画虎不成反类犬。世上聪明人不多,唯有自作聪明人多哉。”
莫思聪闻言不解道:“素知小主人聪慧,愿闻其说。”
陈梦熊道:“阳明先生此四句偈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汝肯定是熟悉的。多余,我也不敢多说,单说首句无善无恶这四字最是险巧,君子一生,兢兢业业,择善固执;小人一生猖狂放肆,纵意妄行;得此四字,便可开脱,真是枉为君子,乐得小人。要知佛家经书万卷,离不开一个空字,是把我名教纲常制度抛弃到天际。而无善无恶不光于空,更为狂放,如何心隐此辈蔑视五伦,舍去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四伦,独留朋友一伦,便是败坏我中国纲常,破坏宗法制度。异端比异教徒更为可恨,我是张居正也必杀此辈。汝看,现在朝廷上下士大夫多是袖手空谈心性,不重实际之辈。我预言天下不出十年必初乱,也缘由此辈正在治理天下。”
莫思聪闻言汗流浃背,问道:“敢问小主人之学问得力于何处?”
陈梦熊说道:“我年轻见识浅陋,怎敢称什么学问?近年所学,唯得力于大学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句。吾一日三身乎。”又续道:“乍闻徐维业说为我已求得官职,虽是九品小官,我也喜出望外,当时被喜悦之情冲昏了脑,可谓名利蒙人心智。让莫叔和伙计们这几天疲于奔命,我之错矣。幸亏我自身反省,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说完,又是起身向莫思聪致谢认错。
莫思聪惧不敢受,忙侧身礼让道:“小主人,也怪我,霎逢此消息,也是利令智昏,不能辅助好小主人。”
陈梦熊笑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言归正传,看看如何踏稳这一步。汝先说说。”
莫思聪边说边根据近日所收集到的情报,整理思路说道:“江东桥巡检司现由一个名叫高信之的人为巡检管辖,听说其人背后靠山是山西人,江东桥本地士绅对他很是厌恶,恶嘲不断。他是扬州人,手下巡丁皆是他在扬州贩卖私盐时所招的一群亡命徒,很是敢打敢拼。又私设关卡,非法收取厘金,我这两年很是赚得肥水油。我看他必定舍不得这肥差,我等必会和他做过一场,才能初步站稳脚跟。”
陈梦熊闻言说道:“真是官匪一家,他倒是好运道,初始为匪,现在当官。不过遇到我,他的运道算是尽了,我要替天行道了。”
莫思聪接着续道:“江东桥辖区靠近金陵城,其土地多为南京勋贵家族持有,尤其是魏国公徐家和忻城伯府赵家持有的土地最多。地方乡绅,以陆家、顾家、沈家、叶家等大家族为手。几家中都有人在朝中为官坐宰,在地方上修桥铺路,是素有贤名。沿着河道的小镇码头多被这两家和其交好的士绅控制。还有私盐贩子、江洋大盗,水贼等绿林,因时间紧,我还未能探明底细。”
陈梦熊边听边思索,待其讲完说道:“莫叔,我等在江东桥等土著眼中,也是外乡人,不亚于一丘之貉。好在有徐家给我等担保,这些人至少明面上不会拆我的台。要知道,徐家让我担任这巡检是有条件的,就是给他们当刀子,铲除异己。从明面上看我们现在的敌人有三:一是前任巡检势力,二是绿林,三是私盐贩子。暗地里敌人有二:一是当地土著,二是山西人。”
莫思聪闻言疑惑道:“小主人,明面上敌人,我是知道。暗地里敌人有山西人,我也明白。就是当地土著为何也是?”
陈梦熊笑道:“莫叔,汝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莫思聪闻言恍然大悟。
陈梦熊续道:“自我皇明定鼎以来,南直隶地方巡检司上下都是本地土著担当,我这江东桥巡检司岂能意外。这次我能当上这巡检,一是徐邦泰父子有求于我,二是山西人咄咄相逼,详情我虽不知,但从高信之的后台是山西人,且巡检有一重要职能是打击盐枭,我猜测必是两方在盐业上有所纷争,才让我捡的这便宜。”
莫思聪担心道:“既然小主人知道这些风险,为何还答应?”
陈梦熊自嘲道:“还不是前几天,被天上掉金饼,给砸昏了头吗?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也是昨晚反省自身,向内心求,头脑清明之际,才理出这些。”
莫思聪闻言也颇尴尬,主仆二人这几日都是昏了头,嘿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