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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夕阳西下,莫愁湖上的大舸、小艇渐渐的多了起来,俱在湖泊游荡。名士骚客、美伎戏婆、清客帮闲、游冶恶少、士大夫及眷属,杯觥交错,笑言宴宴。

    陈梦熊于大舸上大开舱门、窗户、里通内外,置酒飞庐,铺红毯,上珍馐,纵酒宴乐。月上九霄,湖上众船,门窗俱开,渔阳鼙鼓,金钹鸣锣,动则声天,呼闻不应。更时有烟花徐放,色彩缤纷,与月争辉。忽有四楼船横湖连锁,奏丝竹管弦之音,于是鼓钹渐息。楼船美伎踏歌开篇而唱:“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迭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极视听之享受。众船见之,轰声四起,赞叹连连。

    陈梦熊坐于宴首亦开怀畅饮,与众人同乐。阿夷等饮至酣处,邀杯祝酒道:“愿主人长命百岁,世代公卿。”陈梦熊开怀大笑,接酒一饮而尽。阿夷等见主人今晚兴致豪爽,亦大喜。有家丁杨仪上前道:“主人,有酒无乐不成宴,小人等愿献舞于主人。舞名嘎蒙卡兜。”却是用苗语说道。

    陈梦熊闻言喜道:“吾闻蚩尤之舞久矣,且舞来。”四家丁取随身携带的芦笙吹奏起来,其音清和,质朴清新、节奏明快。杨仪等五名家丁纵身下场,随着音乐节奏舞蹈,时而舒缓、时而急迫、变化起伏、错落有致。陈梦熊见之,亦情不自禁,下场舞之,阿夷等人也随节奏绕其而舞。舞中陈梦熊手则翔之,足则扬矣,睐转肢回,首眩神荡,酣飞畅舞,交驰迅逐。

    初始,四周小艇、大舸士女各自玩乐,或吟诗赏月、或饮宴行酒令,或欣赏梨园昆曲,不以为意。忽听芦笙清越,鹤唳长空,新声变曲,闻所未闻。可谓乐声发而尽室欢,悲音奏而列坐泣,惑人心悬,又遥见陈梦熊等人舞姿雄发,盎然激烈,炫目夺人,见所未见。众船为大舸而观,均赞赏叹息,至乐停舞止,皆流连徘徊,美哉,犹有憾!

    忽四楼船连环而出,楼上一人朗声说道:“舞则美矣,能歌乎?”陈梦熊等人闻声望去,见对方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看衣裳打扮应是读书人。陈梦熊不欲出风头,遂让莫叔出面说道:“金陵地处浙、淮之间,说者谓之有浙之华而不浇,有淮之淳而雅。我等外乡人,粗鄙不知礼,只会山歌俚曲,上不得台面,就不出来献丑了。”

    四周游人闻之大乐,楼上读书人却道:“吾闻礼失而求诸野,桑间原野,国风刺之,仲尼录之,以其情真而不废也,请君展喉歌一曲。”莫叔听之,回首望陈梦熊,请其定夺。

    陈梦熊暗骂:“不知哪里来的措大,竟然穷追不舍。”于是小声对阿忠道:“汝之嗓音圆润清越,且去应酬。”

    阿忠回道:“少爷要我唱,我就唱,不知您让我唱什么?”

    陈梦熊脱口而道:“他之前不是说了孔子编辑的《诗经》吗?恰逢月夜,你就唱《月出》那篇。”

    阿忠回道:“好勒,少爷听好了。”于是走至船头,作揖而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歌声清脆悠扬,霎是悦耳。游人又见阿忠童子,俊俏讨人喜,也纷纷喝彩。

    读书人见陈梦熊等避让,轻蔑道:“虽是苗蛮子,也还读的《兔园册》。”陈梦熊闻言大怒,原来这人找三番五次挑衅,只因其蔑视苗夷,恨陈梦熊等抢风头。

    此时,夜已过半,湖风吹拂,水深淙淙。楼船上一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绸直裰的青年秀才扶栏清歌:“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搊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其音如玉磐击明堂,温润可爱。游人听之唯有点头长叹。陈梦熊也不的不服其音有独到之处。

    忽然一阵破锣声响,鬼哭神嚎唱道:“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因书万卷,那得近君王。”众人一看,原来是一群恶少、纨绔不忿,今夜所有风头皆被四楼船上人,抢尽风头,遂唱万历帝的劝学诗捣乱,一时乌烟瘴气,游人纷纷笑骂大煞风景。

    陈梦熊立于船头见状,不禁莞尔,原来这时代,也有政治正确。趁四楼船上人与恶少纨绔互骂之际,悄然吩咐莫叔静静的将船驶离,找一避风深水处停泊。又对众家丁道:“今日兴致已尽,都睡了吧”众家丁闻言,除留人手值班外,俱作揖行礼后进底舱休息。

    伴着湖水荡漾,陈梦熊如躺在摇篮里,半睡半梦。俄而,悚然醒来,坐在床上,大声喘气,身上冷汗淋淋,却是梦见事发,官兵纵火烧船,船中人俱成亡魂。陈梦熊自嘲低声道:“看来还是未吃过人血馒头,些许劫道,竟让自己梦魇。”起身,点燃羊角灯,见阿忠正躺在一春凳上呼呼大睡,他还是个孩子。陈梦熊也不叫醒他,自去换了新的内衣,穿好衣裤,轻轻的来到舱外。莫叔早已见到陈梦熊舱内油灯亮起,上楼欲打招呼。见陈梦熊孤寂的站在甲板上,默默的望着湖面,沉思不语。

    莫叔见状,欲语还休,终觉不宜打扰,正要悄然离去。陈梦熊忽道:“莫叔,你陪我去小艇坐坐,就我二人。”

    莫叔道:“敢不从命。”于是两人悄悄登上拴在楼船尾部的小艇里,解开缆绳,竹篙轻点大舸船身,小艇飘然而去。此时,湖面水波不兴,舟行其中,宛如画中游。

    陈梦熊忽道:“莫叔,我是不是很不中用?”

    莫叔听闻,大惊道:“小主人,何处此言?汝骑得快马,操的硬弓,更写的一笔好字,聪慧过人。我虽然不知汝为何不考秀才,但也知道小主人,如能静心读书,必能拿个状元。”

    陈梦熊笑道:“状元不好说,愿做探花郎。只是科举徒耗青春,仕途迢迢。我不愿徒费精力。”

    莫叔劝道:“小主人,本朝文贵武贱,指挥使老爷托人情,送汝到金陵国子监读书,也是想让汝走监生历事道路,获得官身。即使是浊官,也比武人强很多。”

    陈梦熊道:“按国朝嫡长子继承制,父亲的指挥使位置,应由我大哥陈飞熊继承,阿娘虽是续弦,但出身大家,乃苗民长官司正长官汪家嫡女,父亲忌我母族势强,恐阿舅们逼他废长立幼,祸起萧墙。故将我流放至金陵,美其名曰求学。我不忍父母难做,以故计重耳生与外,暂避于此。”

    莫叔闻言惊讶道:“不想小主人竟有此见识。”

    陈梦熊涩然道:“自我半年前落水被救后,就决定不再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故我日与金陵勋贵子弟厮混交好,希得其父辈引荐,谋一军职。”

    莫叔不解道:“小主人为何一定要从军,做武官了?之前武官低贱也与小主人说过。”

    陈梦熊小声说道:“莫叔,我观当世竞奢崇侈,家无百钱之储,身有金银之饰,一筵之费,当抵贫家数月饭钱。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我恐盛极而衰,预早作筹谋。时移势变,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莫叔更是大惊,重新打量着陈梦熊道:“不想小主人,竟有此凌云壮志?”

    陈梦熊答道:“我也是不得已,观不及十年,天下必初乱。如我可拥兵自重,镇守一方,进则问鼎之轻重,退则可为公侯。”

    莫叔默然半响,问道:“小主人可愿信我?”

    陈梦熊哑然而笑道:“莫叔,你我虽名为主仆,却待我如子侄,我自是信你。”

    莫叔伸出右手背,平铺展示于前。陈梦熊望之,只见手背皮肤粗糙,指节粗大,上有老茧。特别是虎口处有刺青“忠勇”二字。陈梦熊见之不解,因阿夷等家丁右手都有此二字。其一直以为是苗族民俗,喜刺青。

    莫叔缓缓道:“小主人,我和阿夷等人祖籍俱在播州,我在播州杨氏老虎军里任总管一职,阿夷等为我同袍遗孤。杨应龙败亡,我等被你外公汪若济老爷所俘。老爷念我等本是同族,被杨应龙利用,饶我等不死,带我等回到苗民长官司。遂托庇于汝外公家。后来你阿娘嫁给你父,我等做为娘家人,也跟了过来侍候保护尔阿娘与汝。”

    陈梦熊闻之恍然大悟,往日不解之处,也得到解惑。陈梦熊道:“一直莫叔、莫叔叫汝,尚不知汝大名。”

    莫叔大声道:“吾名叫莫思聪,现为小主人门下一走狗。”又续道:“小主人既然愿做武官,何必舍近求远,当速回腾冲卫争夺世职,不要在此蹉跎。”

    陈梦熊苦笑道:“谈何容易,我父自是愿意将世职传于我大哥,不光是遵循嫡长子继承制,朝廷的文官们都支持这礼法,因当今圣上宠爱福王,让其陪伴左右。不令其就藩。文官们怕皇帝废长立幼,请福王就藩的奏疏经年不断,为此皇帝已二十几年不上朝了。如我与大哥争夺世职,必然触动文官的痛处,惨遭报复。且我大哥舅家也在卫里任职,自有一批支持者,阿娘因是苗女,陈氏家族的人也有微词。如此,我怎敢和大哥争。”

    莫思聪闻之,默默无语。和陈梦熊俱坐在舟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