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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〇九章 疯狂的读书人

    左梦庚亲抵富池把李平也搞愣了。

    当然左梦庚原本是打算去蕲州的,但他没想到李平居然真的还继续待在无险可凭的富池镇。

    杨明的话,左梦庚是将信将疑的。

    虽然还差那么一小丢丢才能达成所有目的,但左梦庚还是决定止步。

    他不打算给自己没事找事。

    李平如果不在蕲州,他还去,恐怕将避不开要见许文岐,然后会大概率被敢干敢说的许文岐喷,并说不定会生出什么别的事端,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但在小小的富池,左梦庚又发现自己待也不是,不待也不是。

    最终,完成了所有重要任务的左梦庚选择了在夜幕降临前回程。

    目送着左梦庚的船远去,李平禁不住多想起来。

    李平意识到自己把左良玉想简单了,也把左梦庚想简单了。

    周文同样也是一脸的深思。

    周文本在蕲州协助马永主持防务,这次是为对左梦庚的接待显得隆重而专门从蕲州赶回来的。

    而在听了杨明和贺柱子的汇报后,李平也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并开始担忧起来。

    他知道事情绝不简单,他需要好好梳理梳理。

    但不管如何,目前还是值得高兴的。

    左梦庚以补给和奖励名义送来大量粮食、武器、布匹等物资总是喜事一桩,这些东西在战争时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嫌多。

    而且杨明还带回了十几个想要来投军的读书人,更令李平感到高兴。哪怕这些读书人中只有几个拥有秀才身份。

    读书人的广泛加入将有助于部队整体文化水平的快速提高,并直接辐射到提高战斗力上,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如毛爷爷所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周文和杨明能快速崛起走上高位,本质上也是李平正越来越正规化的军队对文化的极度渴求和需要。

    尤其军队的机关工作,没有文化几乎寸步难行。

    而高效率的机关,又是战斗力最有效的保障。

    至于这些读书人可能引发的部队对自己的忠诚问题,李平已经不是很担忧了。

    制度的设计、人事的控制以及环境的熏染等等都可以大大减少隐患。

    周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其实,这些来自安庆地区的读书人并不是第一批成规模来投李平的读书人,来自黄陂县和兴国州尤其是兴国州的读书人才是。

    这曾令李平一度感到困惑。

    大量读书人弃文从武的选择当丘八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极度文贵武轻的朝代。

    不过黄陂县和兴国州毕竟有其特殊性,李平当时也没有多想。

    但现在连安庆的读书人也远道来投,李平在高兴之余,也不能不疑惑再起。

    再看看穿着仍未换下的昂贵精美湖罗衫一脸谄笑的杨明,李平知道这个问题如果不尽快搞清楚,自己很有可能会又睡不好了。

    他觉得可以找周文夜谈试一试,也许周文能知道些什么。

    而他果然也没有失望。

    “将军可知大明生员现今几何?”烛光下的周文在仅思索了片刻后就叹息着先提了个问题。

    李平奇怪道:“不知道,为何如此问?”

    “合天下之生员,县以三百计,不下五十万。没能通过童试的童生们的数量可以想像将更加庞大。”周文倒是直接给出了答案。

    但李平却没反应过来,他反问:“读书人多不是好事吗?”

    周文苦笑了起来,说:“可宣德七年奏天下,生员只三万有奇。然后这些年天下的官位数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意思是仅想考中举人就难了近二十倍!当官越来越难了?”李平终于抓住了重点。

    周文点了点头,然后更惊人的说:“没错。生儒应试,每举一名,以科举三十名为率。考举人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三,考进士的录取率要高一些大约百分之五。如果现在你是一个生员,三年后会试成为进士的几率只有0.15%,”

    百分比是李平的实用型新学之一,也是目前他的军队里使用比较多的一种数学方法,周文已经熟练掌握并使用。

    “这个机率好像有点低。”李平喃喃了一句。

    周文再次苦笑起来,说:“不是有点低,是太低了。绝大部分读书人别说当官了,就连中举都是做不到的。似丐、似囚、似秋末之冷蜂、似出笼之病鸟、似被絷之猱、似甘毒之蝇、似破卵之鸠就是国朝目前大多数生员们的真实写照,而更广大的童生们则更加不堪。”

    生员生活状态如同神经病一样的“七似”本出自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此处借用。

    蒲松龄本人就是这样一个最终在考场上未能胜出的人,考了很多年都没考上。后来,他不得已转行做生意,干得还不错,饶有赢馀。他开了一家茶馆,说一个故事可以抵茶钱,就这样写出了《聊斋志异》。

    不过,周文对生员的生动比喻让李平感觉有点绕,他对不直白的文绉绉语言仍然很不习惯,但李平的脑海中还是很快映射出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场景:范进中举。

    他当即脱口而出。

    《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在中举前也是这样一个例子。

    胡屠夫在范进中了秀才的时候前来祝贺,后来知道范进是因为年纪大,宗师施舍与他就变了脸色,对范进破口大骂。范进在中举前的生活状态是非常差的,地位也很低下,这也是当时很多生员的真实状况。

    所以也才会有他中举后的发疯。

    《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虽然都是成书于清代,但与明晚期是比较相像的。清科举基本沿袭明制,而且因社会总体安定,社会上走科举道路的读书人数量很多,科举录取比例也很低。

    “什么!范进是谁?”

    面对李平的脱口而出,周文却疑惑了。他不可能读过连作者都还没出生的《儒林外史》,更不可能知道谁是范进。

    “没什么,想起了一个原来听说过的生员,和你描述的状态差不多。你继续讲。”李平急忙掩饰道。

    周文怪怪的看了看李平两眼,估计是习惯了,也没纠结,而是继续说道:“由于走科考这条路实在太过于艰难,再加上科考花费较大需得家中有足够余财供养才行,很多家境艰难的生员不得不早早弃巾,甚至很多家境殷实的也不愿再坚持下去。大量弃巾也就成了一件很普遍的事。”

    “那不读书干什么?”李平好奇道。

    作为后世人,李平对古代的读书人是有刻板印象的,也很难相像读书人不读书还能干什么,难道要务农和吃家里老本吗?

    “经商,很多人都选择了经商。”周文的回答很平淡,也很见怪不怪。

    “经商?”但李平却被惊讶到了。

    古代读书人不是最看不起商贾之术吗?

    但周文在这个问题上还真没撒谎。

    明中晚期大量生员弃巾是非常独有的社会现象,同样读书人大量改当商人也是其特有现象。

    明代商人的社会地位其实是远远高于以往朝代的,至少没有规定商人之子不准出仕或者参加科举,明朝中后期的张四维、王崇古两位有名的阁老就一个出身于盐商世家,一个出身于大富商家庭。

    《四库全书·念安文集》也记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正德人周宪,因母亲要养活四人,他与兄长同科考,花费较大,母亲一人无力承担,所以周宪就放弃科举去经商了。

    当然,这也是明代商人集团对朝政影响巨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比如收税艰难。

    不过,周文并没有理解李平的惊讶,他还以为是李平对这个“众所周知”和没有触及实质的答案不满意。

    于是讪讪的接着说:“当然值此国朝多难之际,他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这不就有受到我和杨玉昆的影响而跑到我们这里来从军的吗!还有的就干脆跑到贼军那里去做官了。读过书的总会有不甘心。”

    “我去!”李平禁不住骂出一句。

    他这不仅是明白了一个问题,而是同时明白了两个问题,甚至另一个问题更大,更致命。

    周文果然不是白给的。

    对李自成的消息,李平是一直非常关注的,只是由于军事上的对峙,使得能传过来的信息往往是碎片化的,而且真伪性也很难辨别。

    但李平还是确定了李自成从汉阳退兵后回军襄阳并于三月份在襄阳建立了政权。同时,李自成还挖了显陵并把拆下来的建筑材料运回襄阳去搞建设。

    这是确定要升级进入新时代的节奏无疑。

    然后李自成还搞了一场大火拼,实现了一人独权,基本扫除了当土皇上的全部障碍。

    也难怪他会止军于武昌。

    人家有了更大的想法和愿望。

    由于李自成的农民军开始进行宣扬,再加上李平距武昌不远,这一新政权有些大略情况尤其是民事上的情况也是比较确切的。

    这一政权目前还不叫大顺。

    还没有建国号,也没有改元,文移布告俱以干支纪年。

    “奉天倡义营文武大元帅”是李自成目前的最新称呼,比进攻襄阳前的“奉天倡义营文武大将军”高了一级。

    襄阳被改称襄京。

    设丞相一人,以牛金星任之。

    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政府,分理政务,各政府置侍郎一人。

    以喻上猷为吏政府侍郎,萧应坤为户政府侍郎,杨永裕为礼政府侍郎,丘之陶为兵政府侍郎,邓岩忠为刑政府侍郎,姚锡胤为工政府侍郎。

    侍郎之下有从事等官。

    这里面最令人震惊的就是大明读书人这个群体在这一阶段从心理上和行动上发生的显著改变,因为这将直接给农民军的结构与性质带来根本性变革。

    之前,李自成搞的开科取士虽然带有强迫的性质,士子们并没有拒绝参加科举考试的自由,否则就只能被屠杀或者削耳鼻。

    但踊跃参加者也很多。

    从前,伪官基本都是生员,并多为陕西洪洞人,甚至主要来自农民军起身的山陕。

    但现在,各农民军占领区读书人包括举人开始大量主动投靠农民军,甚至很多已有功名之人也纷纷加入到农民军的执政体系,就比如襄阳六政府的侍郎。

    这个变化就很要命了,可以说破坏的是大明统治的根系,伤害极大。

    同时也是李平极其不理解的地方。

    因为从本质上说,大明的读书人和农民军差不多就是天然的死敌,他们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利益上都根本完全不一致。

    李平很不解。

    更不解的是,很多读书人甚至受辱后还要当农民军的官,完全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就比如兵政府侍郎丘之陶,这家伙的父亲是原大明的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宜城被攻破时他的爷爷因骂贼直接被杀,这小子不仅苟且偷生还反当了农民军的大官。

    还有城破时和丘之陶一起被俘的生员张联奎。他妻子何氏被农民军士兵所执,因美貌险被欺,之后选择了守节而死。

    但这家伙却仍然鬼迷心窍的要当官,并成了承天的伪知州,然后马上就带着人帮农民军去挖显陵。

    结果恰逢雷雨大作,张联奎直接被雷给劈死了。迷信的农民军不得不停止对显陵的挖掘,只将地上部分拆走运到了襄阳。

    这事发生在正月,消息传到武昌后,张联奎立即成了人们口中恶有恶报的典型。

    这些事曾让李平非常不解,但现在他终于全明白了。

    读书就是为了当官,大多数读书人的内心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但明代中晚期可怕的录取比例无情的击碎了他们绝大部分人的梦想。

    广大无缘仕途的读书人们已压抑了太久!

    他们强烈的渴望有新的空间和机会。

    从军其实对读书人并不是一个选择,因为此时明朝自成家族继承体系并且低级粗犷的军队基本上没有他们的空间。

    李平的军队当然是个例外。

    但如果没有周文和杨明这两个鲜活的例子,同样还是不会引起读书人们的兴趣,至少没见过他们的地区就没有读书人来投。

    而农民军的出现,尤其是政权的建立才真正给了广大无缘仕途的读书人们一个全新的机会。

    农民军一旦走向建立政权必然是需要读书人的,并且也离不开读书人,正如《明季北略》记载:“贼不识字,其伪敕书告示多别字。”

    所以,他们愿意直接用高官位来解决这一切,来进行争取。

    《明季北略》言:“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往来客商,四处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秀才迎者先赏银币,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县。”

    张联奎以一个生员直接任知州就是典型例子。

    中国历史上有太多的王朝末期和乱世,没人知道谁会笑到最后。熟知历史的读书人总会有愿意铤而走险的,然后还是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

    当知道了这些,李平也只能叹息。

    他知道李自成离终结大明王朝不远了。

    注释:

    有关张联奎被雷劈死一说史学上有争议,有认为是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