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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〇八章 错综复杂

    大统历的四月中下旬的天气早已不冷,甚至有了些许热意,但左良玉还是继续烤着火盆。

    屋中有些闷热,衣着严实的左梦庚媳妇王氏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但她还是正襟危坐的认真倾听。

    由于礼教的一些原因,王氏平时很少见左良玉,被叫来说话就更少了。

    今天,贺柱子给她送完礼后,王氏在犹豫了片刻后决定派待女向左良玉进行汇报,于是晚饭后她和左梦庚就被左良玉破例一起叫了过来。

    就在刚刚,左良玉把准备要给李平的赏赐同他们念叨了一下。

    对这个举动,王氏很快就明白了大概的缘由。

    但同时她却又担忧起来,她有些不安的看向丈夫左梦庚。

    左良玉计划给李平的赏赐很多,写满了好几张纸,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左良玉读了好一会儿。

    果然,左良玉刚一念完,早已按捺不住的左梦庚就扯着衣领口满是火气的抱怨:

    “父帅,李平这厮一向桀骜不驯,现在更狂妄自大到连军伍战事都敢久拖迟报,这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您为何还要如此厚赏于他,我看意思意思就行了。”

    左梦庚不仅身体热,心里也憋闷。

    对左梦庚的反应,左良玉并不意外,但他还是皱着眉头叹息了起来,这显然并不是他想听到的。

    但左梦庚却意会错了,他以为左良玉也在哑巴吃黄莲。

    清兵在大明境内已经肆虐了半年之久,整个北方已成一片焦土。以贼匪李自成为首的民乱在中原地区也同样彻底做大并汹涌的完全失去了控制。

    大明危难!

    此时,任何一次胜利对朝廷而言都从来没有这么难得,任何一次胜利也都对从朱仙镇之战起就一路败退避战的左良玉从来没有过的如此紧要和稀缺。

    当前入关的清兵据报已开始北返,朝廷很快就有精力再次关注湖广的战局。如果说之前处置陈可立和方国安是警告隐忍和顾全大局,但等大明朝廷一旦可以完全腾出手来时,恐怕他老子也落不下什么好。

    招降了刘扁子(刘洪起的外号,也有记载称刘扁头),当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功折罪,但还远远不够,毕竟这不是军功。

    赵进和史明克黄梅一小县,也还是稍显微弱。

    收复蕲州并歼贼数万,这才是能拿的出手的大功一件。

    因而无论如何,他们在此时都应安抚李平。

    这个道理,左梦庚不是不懂。

    左梦庚虽然有时冲动,但智商还是基本在线的,从小到大眼见耳闻的熏染让他远比绝大多数同龄人看的更远,站的视角也更高。

    当初方无科被杀,他上蹿下跳了没两天就彻底消停,并罕见的没去找李平任何麻烦,就是因为冷静下来的他完全看清了形势。

    可这也并不能阻止争强好胜的他在心中永久的埋下了一根刺。就比如现在,他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憋气,并且他觉得他老子也同样在憋气。

    都不说之前的种种大不敬,只说这次克蕲州等到人尽皆知才来报捷就很有些不想让他左家父子沾染这份军功之意,这与懂事的赵进和史明相比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于是会意错并且在老子面前懒得隐瞒情绪的左梦庚继续开始抱怨说:“我们现在虽说也还算富余,但听说李平在蕲州所获甚丰,父帅完全没有必要再给他如此众多的赏赐。

    我们没有让他像别的部将那样拿出一部分给父帅分润孝敬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若是父帅还不计前嫌的再对其大加赏赐,只会让李平这厮更加肆无忌惮,众军也会对我们渐失敬畏。”

    “他迟来报捷并不是没有理由!而且不是给你妇人送了一份大礼吗!”左良玉幽幽的说。

    但左梦庚却炸了毛道:“他那根本就不是理由。给我内人送礼也不过是想让我们一直记着他对我们有恩,以此达到不得不继续纵容他的目的,其心可诛。”

    原来,王氏在晚饭的时候跟左梦庚念了半天李平的好,这左梦庚让心里十分不爽,现在再被提起更是火冒三丈。

    但左梦庚的反应也让左良玉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他没再理会全是怨气的左梦庚,而是转向儿媳妇王氏问道:“我儿妇,收了李平那么多孝敬,你觉得如何?”

    王氏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左梦庚,然后恭敬的回答说:“老大人,李平能记得我,我自然十分开心,也应该开心。但其意醉不在酒,更多还是在向您表明愿继续听命的态度。

    人家有态度,我们当然也不能吝啬。

    真真假假,有些时候我们怎么想、他怎么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而且大加褒奖也才更证我们在努力剿贼。”

    儿媳妇的话让左良玉诧异的直起了身子,目光更是盯着看了王氏很久。

    “你缺他那点东西吗?这就把你收买了?”左梦庚还是没从情绪化中出来。

    王氏无奈的辩解说:“夫君你别生气,我知道那李平行事乖张为你所不喜。但他总归是救过我的,纵然有万般不是,他前来示好,我们必须也应该开心才是,而不能不咸不淡的让他再缩回去!

    再说,入关的清军已开始陆续北返,贼乱将马上成为朝廷的头等大事,我们大加褒奖李平并显示亲近之意也是在力证我们在认真剿贼,而不是养寇自重。”

    “养寇自重!我们什么时候养寇自重了?父帅现在什么身体你不知道吗!何况我们又不是没力战过贼军,不过是李贼势大实在无法挡而已。暂时的远避也是为了积聚力量再战。你一个妇人懂什么!”左梦庚诧异的瞪起了眼睛。

    王氏一惊,知道自己失口了,有些慌张的连忙道:“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实在一时着急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怕有心人误会……”

    “无妨,家里人说话不必顾及那么多,而且你说的很好。”左良玉摆了摆手打断了王氏不断的辩解。

    在左梦庚和王氏的愕然中,左良玉再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有些事,拙儿你也的确需要再明白一些,不能总是糊里糊涂,一知半解。建夷陆续北退…”

    话才开头,但左良玉却又突然停顿了下来,并瞪向儿媳妇。

    王氏一愣,满面通红的慌忙低下了头。

    左良玉见状收回目光,接着继续说道:“建夷北退后,剿贼将再成朝廷重中之重,我们不得不察。

    李自成,我们目前实力远远不如,这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但张献忠,我屡败之,再败之仍易尔,并不足虑。

    不打张献忠,一则他逃入我们退出的湖广,我们没必要为了打他而与李自成接触过近并被再次缠上。二则有张献忠在,也就有了理由来回绝朝廷逼迫我们去和李自成拼命。

    击败了张献忠,我们将没有理由不去与李自成对战。

    这个缘由你必须要看到。

    当初同意李平守富池,不过是想利用他阻挡一下李自成,并让其顺理成章的成为全军西侧之预警。谁能想到李自成会止军于武昌,然后张献忠又乘虚入湖广。

    同意赵进和史明攻黄梅,那是这二人请战意愿强烈并搞的众军皆知,我若不同意岂不是做实了避战之名。

    现在,李自成诛杀罗汝才和革左诸贼,一统众贼军,并开科取士,设丞相及各政府。其势已成,其野心昭然若揭,更非我能独挡。

    张献忠陷麻城,声势再起,也需谨慎对待。

    现我军兵马虽众,但多为新附之众,堪战者甚少。势虽大,实为虚。

    李平的能战之军此时也自然更显重要。

    李平送礼于你妇,为愿继续拜服之意,我们怎可不笑纳而自断手足的往外推呢!再者,如此心胸不阔,其他豪杰如何看,以后又有何人愿归我之麾下。

    此时大力褒奖李平,既可应对朝廷,也可壮我声势,同时也可鼓舞众怯战之军,又可免了让我大军西进击贼之忧,还可让李平更加牢固的守在蕲州为大军西翼以牵制李、张二贼,可谓一石数鸟。

    一军主将最忌凡事凭个人喜好而不顾大局。切记!切记!”

    左良玉的一席话让左梦庚大惊,他张着嘴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李自成和自家的情况,他当然清楚,但没想到他老子想的这么多,这么远。

    这几个月来,在襄阳的李自成并没有消停,而且干的全是大事。

    这哥们先是于正月在荆州组织了一次科举取士,题为《三分天下有其二》。

    参加考试的共九十人,中式者七名。首名赏三百两银子,其余六名赏一百两;未中式者也赏给十两以资鼓励。

    在河南,移文于伪防御使,考取生员,一、二等者,送伪吏政府选官,又提调府州县在籍乡绅,量材擢用。在汝阳,伪官金有章下令考试茂才授职。

    这意图是想干什么,再傻的人也应该能明白了。

    紧接着,李自成在三月份就搞起了内部火拼,他把罗汝才和革左五营的贺一龙给宰了,革左的另三位贺锦、刘希尧和蔺养成选择了归顺,而马守应则跑了。

    虽然实力受到了一定损失,但李自成完成了对农民军联军内部军令和政令上的完全统一,实力更加强大。

    此时,天下还具备影响力的农民军部队除李自成外,就只剩下张献忠和河南的小袁营了。

    再接着,李自成自封“奉天倡义营文武大元帅”,改襄阳为襄京,正式设立各级政府,除了没称帝外一个政权该干的事基本上全干了。

    由于罗汝才和贺一龙的很多部下不愿臣服李自成跑掉了,革左的马守应也跑了,所以在襄阳周边发生的很多事也都很快传了出来。

    不过由于信息上的迟滞和不全,李自成杀罗汝才被周边的明军一度认为是四月份才发生的事,并有了后来史称四月杀汝才的记载,革左另外几员归顺李自成的头领也一开始被认为火拼掉了。

    李自成越来越强,但左良玉的部队除声势大外,其真正实力实际上是不升反降的。

    左良玉手下目前能打的部队其实并不多,能拿的出手的也就金声恒、惠登相、马进忠和王允才等不多的几支部队。然后惠登相还困在了郧阳、金声恒被隔在了河南许州。

    他一直不想去找张献忠任何麻烦,也确实是实力不足,其实就是担心折损已经不多的宝贵的精锐。

    所以,左良玉就是疯了也不可能在此时去硬钢完成军令政令统一并建立起政权的李自成,更不可能回军武昌。

    而且让张献忠挡在他们中间也还反多了一份保障和战略缓冲

    而不想钢李自成,张献忠又不能打垮了,这个时候顶在富池和蕲州的李平也就变得更加微妙。

    强也不好,弱也不好。

    只大力褒奖最合适不过,既有态度,又可以继续浑水摸鱼的不用以军力回师湖广。

    这是一盘很大的棋,也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

    在继续跟儿子耐心讲解了半天之后,左良玉最后郑重的说:“你要去趟蕲州,亲自带去给李平的赏赐。”

    一脸猪肝色的左梦庚咽着吐沫狠狠的连点了几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