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厨正文卷最终章:开席吧!元狩五年春,岁在癸丑。
关中一带,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这雨啊,简直就下个没完没了,整整三日两夜,却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
长安城外,三十里桃花刚刚开放,就成了一片狼藉。
夜雨无情,噼噼啪啪。
湿了叶子,碎了花瓣,早晨一出门,便看见遍地的残花,在湿淋淋的黄泥地上,铺了十几里。
正所谓。
夜雨无情,岁月狰狞。
卫青走出房门时,便看见一把油纸花伞下,平阳公主仰面向天,痴痴的凝视着一枝桃花。
斜风细雨下。
迟开的一枝桃花,成了这满园春色里唯一的一抹桃红,如今,正自俏生生的挂在枝头,我见犹怜。
“夫君,今日怎地出门了?”
听到卫青的咳嗽声,平阳公主转头,甚为关切的皱一皱眉:“太医说过,你在战场上伤了本源,须得静养,尤其不能在雨雪天气出门。”
卫青负手而立,站在廊檐下,望着天空低沉的铅云,似乎想要透过雨幕看到远方。
“进去吧,外面湿冷,”平阳公主走过来,搀住卫青的胳膊,“我在厨房给你熬了萝卜羊骨汤,这便去给夫君端一碗,暖暖身子。”
卫青却微微一笑,捉住平阳公主的一只手,温言道:“陪我看一会儿雨吧。”
平阳公主靠过来:“嗯。”
卫青指着那一支迟开而幸存下来的桃花,笑骂一句:“看,这种偷奸耍滑的家伙,才能开到最后。”
平阳公主有些伤感。
卫青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整夜整夜的咳嗽,有好几次,咳着咳着,嘴角便会溢出一缕鲜血,触目惊心。
刘彻派来的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卫青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
甚至,还在不断的加重。
平阳公主仰头,痴痴的望着卫青的脸膛,昔日的端严与庄重,只剩下不到二三分,曾经的紫黑脸膛,如今变得有些苍白,脸颊和额际,甚至还出现一抹淡淡的黄。
刚过五十,一头青丝,几近全白。
她抱住卫青的胳膊,将俊俏老脸,紧紧贴在卫青宽厚的胸膛上,感受着强劲有力的心跳,闻着他怀中的男儿气息,心下略安。
雨声淋淋,二人无语。
这一场雨啊,要是一直这般下着,那一支迟开的桃花,若是一直这般绽放……
那该多好。
只可惜,雨停了。
铅云渐渐散去,天空露出一抹清亮亮的光,应该是太阳快要出来了。
“天晴了,就好了。”
卫青突然说道:“回头你去一趟竹园头村,将杨甲,杨乙,杨丙和杨大丫那三个哈怂接过来吧。
快四岁了,该习练骑射武功了。”
平阳公主嘿然一笑,白了卫青一眼:“伱这太公当得有些偏心啊。”
卫青低头,看一眼平阳公主的俏脸:“怎么就偏心了?”
平阳公主笑骂:“曹襄家的十八个孩子,去病家的四个崽子,卫伉家的三个孩子,还有卫不疑家的丫头,你从来不曾正眼瞧过,遑论关心他们的骑射武功。
偏偏对杨川家的那四个哈怂,你倒是天天惦记……”
卫青哼了一声,淡然道:“曹襄,卫伉,卫不疑三个小畜生,整日介的在长安城里厮混,吃喝嫖赌,架鹰斗鸡,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尤其那个曹襄,娶了当利公主不生养,便哭着闹着要纳妾,一房接一房,你算算,都十二房了还是十三房了?
儿女成群,其父却是个纨绔恶棍,简直就是个混账!
能跟杨川相提并论?”
平阳公主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当利侄女都来哭闹过几次了,有几次,还将曹襄吊起来往死里掐,可……唉!”
卫青突然咳嗽起来。
整个身子佝偻着,满头满脸的冷汗,一霎时便冒出来,让他原本苍白的脸膛更加苍白,额头之上,还出现一抹淡淡的青紫。
平阳公主大惊,赶紧扶着卫青走进房间。
“来人,请太医!”
一名贴身婢女‘哎’了一声,快步出门而去,自是去请太医了。
刘彻对他的这位姐夫极为上心,不仅隔三差五的派人过来探视,还派了两百名羽林孤儿,作为大汉战神的‘贴身侍卫’。
甚至,就连太医都派过来七八位,一日三餐,其中有两顿,都是太医指定的饭食,加上几大碗苦不拉几的汤药……
终于将卫青的身子骨给搞垮了。
有些事情,卫青、平阳公主心知肚明。
可是啊。
在长安城里。
皇帝刘彻,才是真正的主宰,他需要时刻知道自己这位战神姐夫的身子骨,到底还能硬撑多久。
不一会儿,两名太医趋步而来。
他们一进门,就脱掉沾满污泥的靴子,来到卫青床榻边,放下药箱后,便开始给大将军把脉。
“长平侯这是湿寒之症,不能见风霜雨雪。”
“正是如此。”
“将门窗上的羊皮纸重新换过,不可让屋子里透进来太多的寒湿之气。”
“另外,每日早晚,端来一盆炭火,给长平侯怯湿,白铁炉子在冬日取暖可以,但那玩意儿有铁皮烟囱,炭火燃烧时,自然便会吸进大量的空气,让屋子里生出阴风……”
卫青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平阳公主看一眼房中的白铁炉子,再看一眼墙角的两只黄铜火盆,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淡淡问道:“可是还要开几副汤药?”
一名太医起身,躬身道:“长公主殿下,自然是要吃汤药。”
平阳公主点头,十分冷淡的说道:“既然如此,就赶紧开药方吧,本宫回头便令人去抓药。”
另外一名太医开口:“不劳长公主殿下大驾,在赶来桃源之前,陛下早已传下圣旨,备下了药材。”
未卜先知,连药材都提前准备下了。
平阳公主摆摆手:“那就去煎药吧。”
两名太医躬身退下。
寝室内,光线昏暗,十几盏羊油气死风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映照得平阳公主的脸忽闪忽闪的,甚为诡异。
“夫君。”
她突然开口,轻声说道:“要不,我们搬去竹园头村?”
卫青睁开眼,有些失神的望着屋舍的顶棚,道:“陛下将他的宅子赐给我,说是让这三十里桃花,都是为你所栽种,咱岂能辜负了皇帝厚恩。”
平阳公主突然生气了。
她猛的站起身,走到窗前,刚要推开来,却突然想起卫青不能见风霜雨雪,只好收手,冷笑一声,道:“三十里桃花,真是为我所栽种?”
“这点屁事都拿来骗人。”
“刘彘当年刚刚登基,皇位不稳,还得仰仗大长公主刘嫖,便想办法娶了她那老妇的女儿陈阿娇。”
“这三十里桃花,可是为讨好陈阿娇所栽种。”
“还有这庄院,便是当年刘彘与陈阿娇偷情会面之地,想想就恶心!”
“不行,本宫必须离开这座庄院!”
越说越伤心,越想越生气。
嘭的一声巨响。
平阳公主一拳便将窗户砸了个稀巴烂,木屑乱飞,震得整座屋舍都晃动好几下,簌簌簌的,一片灰尘落下来,登时便眯了夫妻二人的眼。
卫青:“你这是干什么?灰尘眯了我的眼。”
平阳公主:“杨川?!”
窗外,一件纯黑色大斗篷下,露出一张俊俏无比的脸庞,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露出半口白森森的牙齿……
可不就是杨川?
“义父,娘,这大好的春光,你们不出来透透气,躲在屋子里打打杀杀的,干嘛呢?”
平阳公主伸手,在自己眼窝里使劲揉了又揉,定睛看去,脸上露出一抹迷茫,一丝不可思议,带着一点点震惊和喜悦:“杨川,你还活着?”
杨川点头,探头进来,看着一声不吭坐起身来的卫青,咧嘴笑道:“义父,你没告诉我娘?”
卫青咳嗽几声,淡然道:“她是皇帝的姐姐,大汉长公主,一旦她知晓你没死的消息,告诉刘彻,岂不糟糕至极?”
平阳公主看一眼杨川,回头瞪着卫青,勃然大怒:“卫青,你,你不是人!”
“本宫今天跟你拼了!”
她猛的扑了上去,宛如一头热情洋溢的母豹子,一爪子便将卫青摁倒在床榻之上。
大白天的,这老两口臭不要脸啊。
杨川轻笑一声,转头走进桃林,踩着遍地的花瓣,笑骂一句:“都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这么不知羞……”
……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
长安城里,一片肃杀。
连续两场‘巫蛊之祸’,让刘彻心灰意冷,干脆搬离未央宫,带着五千羽林军去了上林苑。
偌大的一座长安城,皇帝不在,被巫蛊之祸吓破了胆的文武百官纷纷闭门不出,皇城与宫城的大门紧闭,太子刘据已经有些时日不曾露面。
长安城里实行宵禁,入夜后,除了值守的执金吾、绣衣使者和羽林军,禁绝一切‘民间活动’。
当然,这只是针对普通百姓人和普通文武大臣的,对于‘大仲马’曹襄来说,宵禁不宵禁,区别不大。
反正,他如今没什么官职,一个‘大汉平阳侯’的名头,就能让他在汉帝国横着竖着走,就连皇帝刘彻知晓后,也只是在这厮的屁股蛋子上踢了几脚,抽过几顿鞭子后,也就不再过问。
灭了匈奴,扫平西域。
如今的汉帝国,用了短短三五年时间,便向河西走廊、朔方郡、西域迁徙移民四十余万户,等若汉帝国人口总数的十之一二。
屯田估计有二三千万亩。
盐铁国营,酒类专营,屯田戍边耗费钱粮无算,长安城周边的十二座仓廪里,却堆满了谷物钱粮,三年颗粒无收,三辅之地的百姓人也能吃喝不愁。
汉帝国啊,就很特娘的牛逼了。
这样的情况下,曹襄,这位战功赫赫的‘大汉诗圣’,多娶几房妾室怎么了?宵禁时候,多去几趟怡红院、鲍儿阁、快活林,又怎么了?
天地悄如,春宵一刻。
曹襄左搂右抱,吃肉喝酒,两只爪子就没消停过。
大汉列侯的日子,就是这般朴素,寡淡而枯燥。
饮了几大杯葡萄美酒,曹襄斜眼看去,瞅着绣榻对面的一名大帅逼,咧嘴笑道:“我说那个谁,我舅舅去上林苑猎熊了,你怎么没跟着去?”
霍去病端然而坐,一身鲜明甲胄上,一尘不染。
他十分嫌弃的瞅着曹襄:“你家中妻妾十六位,别院中,买下的花魁歌姬二百六十三名,怎的还要出来鬼混?”
曹襄哈哈大笑,点着霍去病的鼻子笑骂:“你这榆木疙瘩懂个锤子,本侯这叫鬼混?
你可知晓,本侯之所以来这烟花酒绿之地,所谓何事?”
霍去病一本正经的说道:“xx论道。”
曹襄一愣,忽的坐起身子,睁大了眼,嘿嘿笑道:“不错啊去病,你狗日的终于开窍了,就连这种高大上的事情都知晓了?”
曹襄哈哈大笑。
很快的,他就反应过来了,突然开口:“等等!”
“等等,让本侯捋一捋。”
“去病,你没发烧吧?”
铁憨憨霍去病,就算赋闲在家三年多,早就憋成了一颗闷葫芦,三棒打不出一个屁来,就连皇帝偶尔召见,请客吃饭时,也往往都是喝一肚子闷酒,醉成一滩烂泥,被皇帝派人送去冠军侯府……
今夜,这铁憨憨脑子抽筋,说出的话语…就妙得紧!
曹襄伸手,想在霍去病的额头试一试,看看这憨货是不是发烧生病了。
结果。
他的爪子被霍去病十分嫌弃的拨开。
霍去病站起身来:“本侯最近读了几卷书,突然觉得胸中有了浩然之气,便作诗一首,今日破例出门,来青楼拜见你曹大家,就是想让你品评一下本侯的诗句。”
曹襄使劲揉几下眼窝子,嘿然一笑。
霍去病、也开始读书了?
而且。
还特娘的吟诗一首?
霍去病负手而立,淡淡吟诵:“《开席了》,大汉,冠军侯霍去病。”
“长安春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曹襄目瞪口呆:“……”
这诗!
这么好的诗,真是霍去病这种粗鄙武夫写出来的?真不是花钱买的?
曹襄张口结舌好几个呼吸,终于叹一口气:“此诗,至少得花三斤金子啊。”
“去病,你堕落了。”
“要不,五斤金子转卖给本侯……不对!”
曹大草包突然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什么,挥手将一众歌姬打发出门,凑近霍去病耳边,刚要开口询问。
不料,霍去病十分嫌弃的拨开曹襄硕大的脑袋,撂下一句‘本侯去吃席了’,便扬长而去。
青楼上,灯火依旧,曹襄却早就痴了。
“开席了。”
“开席了?”
“开席了!”
曹襄目光闪动,沉吟七八个呼吸后,口中轻声念一遍《开席了》:“长安春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元狩五年,深秋十月。
中原之地阴雨连绵,长安城里的几条主干道的翻修工程刚刚结束,一众民夫冒着漫漫秋雨,将一株株碗口粗细的梧桐树移栽过来,就在道路两旁,排成十分齐整的两排。
高高的,瘦瘦的,甚是挺拔。
只不过,为了保证移栽的成活率,这些从远方运来的梧桐树,被剪去了所有的枝桠,并在伤口处,涂抹了一层黑不拉几的油脂。
路是水泥路。
干三合土夯筑的地基足足有四尺厚,为了防止渗漏翻浆,三合土下面,铺了一层羊毛毡,三合土与水泥混凝土之间,又铺了一层羊毛毡。
水泥混凝土里,铺了一层大小不一的石块,里面又铺了两层铁条编制的网子。
质量不错。
新修的长安城主干道,宽约六丈,一场秋雨过后,平整细腻,干净整洁,在两行梧桐树的陪衬下,漂亮极了。
“张汤生了个好儿子。”
突然,车马粼粼,几辆十分豪奢的马车从由东向西而来,在两队甲衣鲜明的羽林军护卫下,就十分的气派。
刘彻掀开车帘,很仔细的看着路边的梧桐树,沉郁日久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张安世如今是茂陵县令吧?”
驾车的老贼面无表情的说道:“是。”
刘彻的心情不错,仰头看了几眼灰蒙蒙的天,随口说道:“十五岁的少年县令,将茂陵县治理的井井有条,农桑稼穑之事,一样不落,丞相府考评皆为上佳。
而且,那小子还自筹钱粮,办了一座大汉水泥厂。
崔九,你可知晓,那座水泥厂一年的利润多少?有没有超过百万钱?”
崔九老贼耷拉着眼皮,随口说道:“元狩二年,张安世的水泥厂利润八十三万钱,元狩三年,利润三百九十万钱,元狩四年,利润叁仟柒佰贰拾六万钱,元狩五年……
截止昨日,他手头的预定钱粮款项,已然超过五千六百二十二万钱。”
刘彻吃了一惊:“这么多?”
崔九叹一口气,道:“没办法,咱大汉的地方太大,陛下英武神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就连几千里外的北海王都派来使者,想要订购一批大汉水泥,说是要给朔方城到漠北之地,修筑一条大汉驰道,以方便彼此商贸交易呢。”
刘彻点头,微笑道:“那个匈奴新王倒也识趣,明白我大汉兵强马壮,所向披靡,他竟然主动派遣使者前来长安城,献上牛羊牲口五十万头,黄金玉石三十车。
而且,最让朕满意的,却还是那位北海王的恭顺态度,不仅愿意跟咱们做买卖,还想娶一位大汉公主。”
崔九睁开眼,冷冷道:“陛下答应了?”
刘彻哈哈大笑:“区区匈奴小儿,竟然痴心妄想,还想迎娶我大汉公主?”
“朕已传旨,痛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北海王,他若再敢提出和亲之事,大汉百万铁骑,定要将漠北之地踏为平地!”
崔九点头:“陛下圣明。”
刘彻放下车帘,往身边的美人儿身上一靠,直接躺平,道:“张安世的茂陵县令,就让霍光去当吧。
大农令缺一名大农令丞,让他先去历练历练,若是人品端严,就送进宫来,给朕当几年读书郎。”
崔九:“好。”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经过一片高大阁楼建筑,刘彻再一次掀开车帘,望着那一片长安城最为豪奢的建筑群落,骂了一句:“我二姐太不像话了,她的钱庄里那么多钱粮,也不知道给朕借上七八千万。
对了崔九,你还记得祭天金人肚子里的那件宝贝么?
前几日,朕在上林苑狩猎时,东方朔告诉朕,说那件宝贝名叫地球仪,还真特娘的是一幅地图。
朕当时就呵斥了东方朔。
那老东西胡说八道,竟然说地球是圆的,是一个球,如果朕派一支兵马,一路向西,三五年之后,他们便会从东面回来。
简直是无稽之谈。”
崔九:“陛下厉害。”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车帘,突然问一句:“崔九,我姐夫病重,给朕捎来话,说是想在他死后,能不能将自己的陵墓修在茂陵,就在朕的陵寝一侧,大长门觉得,朕答应还是不答应?”
崔九想了想,冷冷道:“陛下圣明。”
刘彻笑骂一句:“滚!”
尔后,他似乎又想起一事,随口吩咐一句:“那就答应他吧,大汉战神,戎马半生,为我大汉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忠心耿耿,若非祖制所限,朕恨不能与我姐夫同穴而葬。
回头你便替朕传一道旨意,让我姐夫亲自去一趟茂陵,督建朕的陵寝,同时给他自己督建一座大汉长平侯陵。”
“对了,曹襄在长安城里鬼混这几年,名声太臭,因为欺男霸女之事,已经惹了好几起官司,就连丞相府都头疼。”
“不如这样,让他滚去河西走廊屯田吧……”
……
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
杨川历,春三月。
又是一年三月三,春寒料峭,冻杀少年。
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漠北,犹自一片冰天雪地,接连三场暴风雪,将刚刚冒芽的草原再一次遮盖起来。
白雪皑皑,大城雄伟。
鹿鼎城里,占地面积三百多亩的北海王府一片静谧,几十间高大的石头房子,错落有致,在这片向阳山坡上,如同几十只远古怪兽,高大的烟囱里,白烟袅绕。
王府后院的雪地上,二十几名孩童正在打雪仗,如同一群幼兽,大呼小叫,给这片安静的天地,增添了些许人间烟火气儿。
“杨甲,杨乙,杨丙,你们三个笨蛋还不过来!”
“本宫被人欺负了。”
“你们三个,去打折霍子、霍丑、霍寅、霍卯四个狗贼的狗腿!”
“哼!”
还不到五岁的杨大丫,穿着一身臃肿的貂皮袍子,脚蹬一双鹿皮靴子,戴着一个足足有半斤重的黄金项圈,站在药圃的围墙上,横眉竖眼,奶凶奶凶的指着四名小土匪破口大骂:
“你们四个狗贼,欺负本宫拳脚不行是吧?”
“好,让你们尝尝我三位哥哥的王八拳!”
“杨甲,杨乙,杨丙,上!”
同样穿着貂皮袍子、鹿皮靴子、带着黄金项圈的三个孩童,笑眯眯的跑过来,凑在妹妹身边,齐声笑问:“揍谁?”
杨大丫指着黑不拉几的霍子弟兄:“揍他们四个!”
杨甲点头:“好。”
弟兄三人大踏步走上前去,还在摩拳擦掌,结果,被霍氏的四个哈怂扑上来,三拳两脚就给打趴下了。
“爷爷奶奶,救命啊!”
“姨奶奶救命啊。”
“姥姥救命啊!”
“霍子霍丑霍寅霍卯杀人啦……”
好一阵杀猪声,登时便让北海王府的后院热闹起来。
率先奔出来的,自然是陈阿娇。
这位大汉前任皇后一身皮草,发髻高耸,大踏步冲出房间,三两步便奔到那一群幼兽中间。
只见她双手叉腰,厉声呵斥:“霍去病,你还不滚出来管管你儿子,看看它们都野成什么样子了?”
“你不出来是吧?”
“哼,欺负了本宫的闺女,让你装死!”
恰在此时,刘满也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杨大丫便是一阵乱骂:“霍去病,你再不出来,本宫就给我父皇写信,就说你和杨川假死,叛逃……啪!”
刘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阿娇一巴掌打在嘴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
信不信杨川一生气,直接将你摁在雪地上,把你那两瓣屁股打成烂泥!
刘满受了委屈,登时便哭闹起来,两把扯乱自己的发髻,将脑袋顶在陈阿娇的怀里:“你打,你再打,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陈阿娇气坏了,转过身子,就在杨甲的屁股蛋子上踢了一脚:“让你惹祸!”
杨甲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姥姥踢了一脚,大嘴一张:“哇——”
与此同时,杨乙、杨丙和杨大丫也齐齐大哭起来:“哇……”
“爷爷奶奶,救命——”
好吧。
杨家的这四个哈怂,屁本事没有,就是嗓门大,就像自带喇叭似的,登时便让陈阿娇傻眼了。
于是,像往日一样,卫青和平阳公主出来了。
至于霍去病,卫伉,卫不疑,还有他们几家的小妇人们,级别不够,根本就不敢出门,全都悄咪咪的躲在屋子里,估计一个个的都趴在门缝上偷看。
卫青背负双手,十分高冷的仰面看天,俨然一副高人风范。
平阳公主却不一样。
她缓步走过来,两只手捏得叭叭作响,目光幽幽的盯着陈阿娇、刘满娘俩,淡然开口:“再踢我孙儿一脚试试?”
陈阿娇张口欲言,却终于还是选择了从心。
没办法,老刘家的妇人,臂力过人,就算是一只猛虎棕熊,估计都能被平阳公主这泼妇摁在地上狂揍,三拳两脚便能给打死。
本宫、打不过人家嘛!
“哼,你们几个臭小子给本宫等着!”陈阿娇撂下几句狠话,转身便走,肥硕屁股一扭一扭的,让平阳公主好一阵嫉妒羡慕恨。
“陈阿娇,你再打我孙儿,本宫让你吃不了兜着吃!”
平阳公主威胁完陈阿娇,容颜猛的一变,端出婆婆的架口,神情倨傲的瞅着刘满:“刘满,你再敢胡言乱语,本宫也让你吃不了兜着吃。”
刘满气急,两颗清亮亮的眼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
叭叭两下。
那两颗清泪就掉在雪地上,砸出两个微不可查的小坑。
刘满抱起杨大丫,哭哭啼啼的跑进一座大房子,将女儿往杨川怀里一塞,直哭倒在地:“杨川小郎君,这日子没法过了!”
正与霍去病饮酒闲谈的杨川面不改色,依旧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抱住杨大丫,就在她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来,让老爸看看,谁敢欺负我家的小棉袄?”
杨大丫使劲挣扎着,发出一阵尖利的杀猪叫:“爷爷奶奶救命,杨川亲我脸蛋了!”
“他的胡子扎疼孙儿啦!”
门外传来卫青的呵斥:“杨川,你也太不像话了,你胡子拉碴的,扎疼孩子怎么办?”
平阳公主也帮腔:“就是,太不像话了!”
杨川顺手就在杨大丫屁股蛋子上甩了两下,嫌弃的一把推开:“滚滚滚……”
自然而然的,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哭闹,简直就……太好听了!
于是,杨川忍不住又是几巴掌。
吗的,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家的崽子会打洞,看看本王一世英雄,咋就生了这么几个哈怂。
卫青听得杨大丫自带喇叭的哭嚎,大踏步走进来,一脚踢在杨川的屁股蛋子上,直接将这货踢得滚出去七八尺。
然后,这位大汉战神走上前去,劈手揪住杨川的衣领,冷冷问一句:“再打一下,试试?”
杨川也不生气,苦着脸,嘟囔一句:“算了,不试了。”
事实证明,在卫青这位‘扶孙狂魔’的手底下,试试就逝世,惹不起啊……
一旁的霍去病哈哈大笑。
自从他‘潜逃’过来这几个月,鹿鼎城里,杨川家的家务事就没完没了,似乎就没有消停过一日。
卫青、平阳公主老两口,对阵陈阿娇、刘满母女;刘满、织娘、娜仁托娅三名小妇人,对阵匈奴小妇人热卡;南宫公主偏向娜仁托娅、热卡两名匈奴小妇人,对阵所有人。
有来有往,打打杀杀,好不热闹。
而且,每一次闹事,最后挨骂被揍的总是杨川。
哈哈哈。
爽,太爽了。
让你狗日的悄咪咪享了这几年的清福,一家老小丢在长安城里,他霍去病不仅要看皇帝的脸色,还要帮你家开荒种田,养育儿女……
……
是夜。
大地一片悄如。
北海王府的一间密室里,杨川居中而坐,卫青,霍去病,司马迁,张汤,阿铁,阿木等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边。
“咱们派去大汉的使者回来了。”
杨川翻看这一叠羊皮纸,温言笑道:“张安世那哈怂不错,十五岁便成了大农令丞,秩比一千八百石,再过一段时日,估计就会进宫陪读,前途不可限量。
大家看看,这是那小子列的一份清单,咱们可以和皇帝好好做几年生意。”
他将一页纸递给卫青。
卫青看完,随手递给身边的张汤,张汤看完,递给司马迁。
如此这般,一盏茶工夫,那一份清单大家逐一看过,杨川开口问询:“清单里面列了几十样可以互相贸易的东西,其中,牛羊牲口马匹占了大头,咱们的瓷器,药材,兽皮和草料,也不算少。
总体算下来,这一笔买卖,皆大欢喜。
此外,曹襄在长安城里名声太臭,被他舅舅发配到西域,成了大汉朝廷的第一任西域都护大将军,今后,咱们的好多生意,都可以通过曹大草包来完成。”
杨川看上去心情不错,转头看向卫青:“义父,最近也没什么琐事,等这几笔生意敲定,咱去打一回猎?”
卫青点头:“也是,人就是不能闲着。”
霍去病大喜:“听你上次说过,辽东之地多虎豹多棕熊,还有一些不服管教的部落族群,给本侯三千兵马,踏平那些狗日的!”
杨川笑道:“辽东之地不错,有好几条大江,好几片平原,无论是渔猎还是农耕,都是绝佳的好地方,回头让阿铁、阿酒他们去一趟,清扫一遍也就是了。”
“义父,去病。”
杨川停顿一两个呼吸,这才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廓清大汉帝国周边,将那些匈奴人、羌人、氐人、胡人全部打残,打趴下,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借助张安世、霍光、杨敝和我留在大汉的那些厨子,慢慢改变汉帝国的现状,这是第二步。
第三步。
我是这么考虑的,咱们这几年来,一直都在中原王朝这一亩三分地里闹腾,实在没什么意思了。
我想。
出去闯荡一番。
义父,去病,有没有兴趣一起出去,给咱大汉帝国,再打下几百万里疆域?”
卫青、霍去病侧脸,凝视着杨川的脸。
“杨川,你的意思是说,咱们还要打仗?”卫青沉吟几声,沉声问道:“你不会想要依仗手中兵马和秘密武器,逐鹿中原吧?”
霍去病的眼底,也闪现出一丝疑惑之色。
看看,这才是大汉真正的战神。
就算为了不被卷入中原王朝内斗的那一滩烂泥里,卫青,霍去病,义无反顾的‘潜逃’出来,来到这遥远的北海之国。
可是在这二人的心里,却始终藏了一个大汉王朝。
刘彻,真是个魂淡啊。
与此同时,司马迁、张汤二人也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侧目而视,眼眸深处的质疑和问询,就十分的明显。
杨川轻笑一声,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地球仪。
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弄一下,那一颗画满了山川、河流与箭头的圆球,便开始滴溜溜的旋转起来。
杨川轻点一下。
圆球停了下来。
“义父,去病,红脸司马迁,他大姨夫张汤。”
“你们且看。”
杨川指点着地球仪上的山川河流,娓娓道来:“你们看,这片地方,便是咱大汉帝国,这一条山脉,便是秦岭,这是祁连山脉,这是胭脂山,这是龙首山,这是昆仑山脉,这是天山。
还有这里,此为泰山,此为华山,此为黄山,此为嵩山,此为太行山、燕山。
东北这片,白山黑水,有黑龙江,松花江,还有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鸡冠子这地方,有一座海岛,名为库页岛,上面储藏了不计其数的煤炭,精铁,臭黑油,是咱们接下来的第一站。
北海以北。
沃野万里,空旷而辽远,如今应该人口稀少,咱们只需带一支两万人大军横推过去,便能建立一座堪比大汉帝国的王朝。
而且!”
杨川轻轻拨弄一下地球仪,指点这另外一片地方,轻声说道:“咱们的真正目的,便是跨过这一条只有二十几里宽的海峡,去往这片辽阔而神秘的土地。
这地方,比汉帝国的面积还要大,各种矿藏也极丰富。
最重要的,是这片地方,如今还是一片蛮荒,有一些零星的土著居民生活,咱们的大军过去,一边收拢那些大小部落,一边教他们读书识字,让他们背诵四书五经,唐诗宋……
呃。
让他们背诵道德经,逍遥游,论语,大汉诗抄……”
一个多时辰后。
杨川终于停下,目光炯炯的瞅着众人,笑问一句:“有没有兴趣,跟随本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长途旅行?”
卫青点头。
霍去病连连点头。
张汤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唯有红脸司马迁,却陷入了沉思,良久良久,方才抬头,十分认真的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此番,是要建立好几座大汉天下?”
杨川点头:“是。”
司马迁沉吟几声,突然问一句:“没有读书人,你怎么建国?”
杨川哈哈大笑:“好你个红脸司马迁,是嫌弃本王不读书啊?”
司马迁不吭声,等若是默认了。
杨川伸了一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这才十分烧包的拍一拍手掌:“来啊,带人犯。”
密室一侧的墙壁,轰隆隆一阵响。
一面厚重铁门缓缓打开,露出一间房间,里面摆满了书架,纸张,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松墨香味飘散出来,沁人心脾。
“杨川,你这狗贼!”
“还不给老夫松绑!”
“这么多好书,你不让老夫去读,却将老夫绑在此间,好酒好肉的伺候着,到底是何居心!”
“杨川耶耶,求求你给老夫松绑,老夫再不读四书五经了。”
“老夫愿意拜你为师,学习你杨氏的算术之学,学习你杨氏的物理之学、化学之学……总该行了吧!”
众人傻眼了。
只见。
一张做工考究的太师椅上,五花大绑着一名魁梧老人,不是董仲舒,却又是哪个?
十个月,170万字,完成大纲75%。
字数不多不少。
刚好。
有些话,不能说,不可说,就这样吧。
下一个故事,厨子汲取教训,一定会架空。
架空,架空,架空。
谢谢读者老爷们。
厨子磕头:啪啪啪。
李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