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九年,春。
距离水鬼之死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书房里。
许崇取出一个小巧的铃铛,将劲力灌输了进去。
没有‘铃铃铃’的响声,有的只是一圈一圈荡漾开的无形波动。
当波动停下,许崇将铃铛收起,就这么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起来。
片刻之后,一道身穿黑衣、手提鱼竿的瘦小身影跨出虚空,突然出现在了书房之内。
正是窦天渊。
窦天渊甫一出来,就四下张望。
确定没有任何其他人存在之后,脚下猛地一个趔趄,脸色瞬间煞白。
“你踏马的……啥事儿没有就叫我过来?”
“我是千叮万嘱啊,让你一定要在生死关头才能用穿云令!”
“你知道从京城到这里有多远吗?”
“老子险些被抽成人干……”
窦天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许崇睁开了双眼。
“属下,见过总指挥使大人。”
许崇起身一礼拜下。
杀意!
窦天渊从许崇的双眸里,看到了浓郁得近乎实质的杀意!
而且,这杀意,好像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心魔?!
窦天渊面色大变,将鱼竿丢开,一步迈出,直接抓起了许崇的手腕,“洗身九重……居然完全无视了安神规则,这心魔伱堆积了多久?”
“从洗身五重就开始了。”
许崇笑了笑。
准确来说,是从水鬼死后开始。
自从水鬼死后,每时每刻,许崇都在遭受心魔的滋扰。
他已经不记得见过多少画面了。
喝骂、索命、色诱,这是最低级的。
屠杀、奸淫、劫掠,种种地狱一般的场景,都出现过。
还有最残忍的……死亡回放。
包括发生过的,无论他有没有亲眼目睹。
刘二、麻婶、张跛子、老李、夫子……
也包括还没有发生的。
赵六、李向学、孙莜蓉、葛万山、寇若海、江之鸿、窦天渊……
但凡跟许崇的关系稍微亲近上那么一点儿,无论是死了的还是还活着的,全都以心魔的方式,在许崇眼前用不同死法,死了成百上千回。
“你还笑的出来?!”
窦天渊脸色难看,“为什么不等解决了心魔再突破?”
心魔不除,无法种道。
所以无论是谁,在洗身境都是时时警醒,一有心魔就立即寻找解决办法。
可许崇倒好,洗身九重,心魔也跟着九重了?
“属下发现,心魔绕体之时,真实的实力会远远超出当前的境界。”
许崇回答。
“……那又如何?”
窦天渊的脸色更难看了,“你现在怕是一走出钦天监,就要当场被心魔反噬而死!”
“大人多虑了。”
许崇摇了摇头,“一开始的确有些难熬,但习惯之后,属下反而能轻易分辨出心魔与否,现在甚至都不影响与人来往了,就是眼中的杀意太明显,半点儿藏不住。”
闻言,窦天渊不喜反惊。
武道出现了这么多年,早就有人尝试过利用心魔。
也的确证实了心魔越强,实力越强这个说法。
可问题是,这样情况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要么在心魔反噬下暴毙,要么被心魔同化本心,沦为无恶不作的魔头。
许崇的情况,很像是后一种情况。
“你的心魔,是谁?”
窦天渊问道。
无论心魔的起因是什么,归根结底都会落实到人身上。
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群体。
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立即带着许崇去解决掉这个,或者这些人。
“太平侯,谢长青。”
许崇没有隐瞒,“属下冒昧请大人过来,便是为了向大人打听此獠。”
“谢长青……”
窦天渊脸色微微缓和,叹了口气,“看来那个水鬼,与你只怕不是什么小恩小惠。”
身为大庆的情报头子,窦天渊知道水鬼之死的时间,可以说比朝廷还早。
本来他并没有多当回事儿,可现在看来,这个水鬼对许崇的重要性绝对不低。
二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早就已经超出这个范畴了。”
许崇笑着摇头,“现在,属下就是单纯的想杀他。”
“这……”
窦天渊一阵迟疑,“谢长青只有洗身三重,确实远不是你的对手,但朝廷为了树立榜样,吸引更多的反贼投效,一直将谢长青保护的很好……”
“属下杀谢长青,已经不仅仅只是为了泄愤。”
许崇摇了摇头,“我有预料,一旦杀死谢长青,我的种道将必定成功……哪怕是紫府种道!”
“真的?!”
窦天渊豁然瞪大了双眼。
“大人应当知晓,紫府乃神魂居所,轻易触碰不得,但……”
许崇抬手,指了指自己眉心,“心魔在玉池和黄庭溜达了一圈后,进去了。”
“什么?!”
窦天渊再次惊呼。
今天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失态了。
全都是因为许崇。
“心魔凝聚到极致,已经不完全是虚无的存在,而是变成了类似劲力的东西。”
许崇耐心的解释,“它最终所盘踞的地方,就是眉心紫府。”
“譬如您看到的,我眼中的杀意,只不过是泄露出来的极细微的一部分心魔。”
“而且,我能感觉到,我的紫府每时每刻都在变得牢固。”
“或许……这是心魔在为取我而代之作准备?”
许崇笑了笑,道:“总而言之,我有预感,一旦能杀死谢长青,我的心魔便会化作养分,打造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最强紫府。”
“……卧踏马!”
窦天渊的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寒意。
紫府种道,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最大的难题。
首先,紫府种道的神人极其稀少,且大多数会隐藏种道本质,装作是黄庭种道的天人。
其次,就算能找到紫府种道的神人,且对方愿意坦诚相告也没用……每个成功种道的原因都不一样,毫无规律可行。
如果许崇的推测没错,那么……这将是一场关乎到整个力量体系的变革!
毕竟,种道无法人为掌控,但心魔可以!
如果公开出去……
想想看,为了培养心魔,有多少人会故意的去制造争端,让自己遭受屈辱、仇恨、内疚等等情绪。
甚至杀父杀母杀妻杀子都不无可能。
“我可以帮你杀了谢长青。”
窦天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你切记,此事不可再对任何人透露了,一旦被太平道得知……”
朝廷还有律法可以管管,但太平道可不会顾忌那么多。
一旦泄露,便是滔天大祸。
“大人误会了。”
许崇摇了摇头,“谢长青,只能我自己来杀,假任何人之手都不行。”
“嗯?”
窦天渊心中一沉,“这是让心魔化为养分的必要条件?”
“正是。”
许崇含笑点头。
“可问题是,那种保护力度,你……”
窦天渊欲言又止。
“我有无相衣在手,装个瞎子,应该有机会接近。”
许崇早有打算。
“这机会怕是不怎么好找……”
窦天渊并不乐观,摇了摇头,道:“算了,我先把他的情报告诉你,你自己斟酌吧。”
“谢大人体恤。”
许崇抱拳一礼,而后单手一引:“大人请坐。”
“嗯。”
窦天渊点头入座,缓缓道来。
谢长青接受招安,帮朝廷剿灭一省分堂还是小事,此事所带来的巨大声威,才是朝廷最重视的。
毕竟,太平道跟个跳蚤一样,始终在大庆各地蹦跶。
武者、物资方面的损失不值一提,可人心方面,着实让朝廷有些头疼。
按照总卫的调查,连京城那边,都有不少官员与太平道暗通款曲,谋取暴利。
这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行为,是皇室所不能接受的。
可偏偏此事牵连甚广,又找不到什么实质的证据,皇室只能干瞪眼生闷气。
顶多就是给嫌疑最重大的几个穿穿小鞋罢了。
那些人该首鼠两端的继续首鼠两端,该出卖朝廷利益的继续出卖朝廷利益。
而现在不一样了。
连太平道六大家族之一的谢家,都投靠了朝廷。
什么概念?
你要是再跟太平道合作,指不定那天你的合作对象就投靠了朝廷呢。
就问你怕不怕吧。
于是,曾经的反贼谢长青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平侯谢长青,兼雪州行省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因为‘太平’二字的封号。
这几乎跟当面打太平道的脸没有任何区别,而且是翻来覆去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那种。
啪啪响。
自然而然的,太平道欲除谢长青而后快,重振义字雄风。
可惜,朝廷对此早有预料。
整个雪州的承宣布政使司,被设下了重重埋伏,让太平道损失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手,最终却连谢长青的面都没见到。
“什么样的埋伏?”
许崇皱眉问道。
“一件叫净心琉璃的道器,但凡怀有敌意的,只要踏入承宣布政使司一步,就会被立即发现。”
窦天渊回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摘星不行,这件道器由谢长青掌控,给他提供了极强的防护能力……除非你找来一件同样道器级别的暗器。”
“怀有敌意就会被发现?”
许崇心中微沉。
敌意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也是能被检测到的吗?
不愧是道器……
可惜,无相衣只能掩盖形貌和气息,不出意外的话是掩盖不了敌意这种东西的,要不然就不叫无相衣了,该叫无敌衣。
更何况,他对谢长青的态度,远远超过了敌意的概念,就是赤裸裸的杀意。
“不仅是一件道器那么简单。”
“护卫他的力量,是雪州行省的都指挥使司,虽然远远不比血衣卫那么强大,但胜在人多,且装备的弓弩、刀剑、铠甲,全都是法兵级别。”
“十二个时辰不停的巡逻,站岗,一有任何风吹草动,便是齐齐掩上。”
“哪怕谢长青外出,随行的保护也丝毫不落分毫。”
窦天渊说完叹了口气,“我看不到你有杀死他的希望……还是算了吧,我帮你杀了他,让心魔消散,走玉池种道也一样。”
“大人方才说……”
许崇抓住了话中的关键点,不答反问:“谢长青也是会外出的?”
“当然了。”
窦天渊无语的看了许崇一眼,“好歹是侯爷之尊,又是一高官官,从头到尾都窝在衙门里,他能甘心?更何况,朝廷就是要让他四处走动……”
确实。
背叛者越张扬,被背叛的一方受到的刺激就越大,而接纳背叛者的一方也就声威更隆。
许崇皱眉思索。
“听我的,实在没办法,就让我出手吧。”
窦天渊又重复了一遍。
“属下想再试试。”
许崇表情坚持。
事实上,他刚刚说了谎。
只要谢长青死,他的心魔就会化为养分滋润夯实眉心紫府。
并不存在什么必须要亲手杀死的说法。
之所以说这个谎,是因为他知道,就算是以窦天渊的咖位,杀死如今的谢长青,也是要受到苛责的。
百官上书弹劾倒没什么,在血衣卫总指挥使的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窦天渊应该早就被弹劾惯了。
可那位庆帝会怎么想,会降下何等样的惩罚,那就不清楚了。
至于说不被发现……
只手破天的确能来无影去无踪,可恰恰就是这个来无影去无踪,轻易就能怀疑到窦天渊头上。
所以如非万一,最好还是不让窦天渊冒这个险。
所以他想自己再试试。
“试试……你的心魔还能稳多久?”
窦天渊问道。
“待在钦天监的话,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事。”
许崇回答,“出去的话,带上袁监正种的茶叶,大概三个月吧。”
“三个月么。”
窦天渊沉吟半晌,双目一厉:“好,我就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若谢长青没死,我会出手。”
“……您,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罚?”
许崇沉声问道。
“应该死不了。”
窦天渊摸了摸下巴,“但去诏狱里头自囚个五六七八年,怕是有的。”
诏狱……
许崇心中一紧,对亲手杀死谢长青更坚定了几分。
诏狱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那些打造禁法枷镣的材料,就是来自于诏狱。
“别愁眉苦脸的,诏狱一直都是我亲自掌控,进出不下万次了,熟的都跟家一样。”
窦天渊轻松的笑道,“大不了等你出人头地再来捞我就是。”
“呃……这样么。”
许崇摸了摸鼻子,心里放松了一些。
“再说了。”
窦天渊对许崇眨了眨眼,“万一你真的能杀掉那个谢长青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