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东升,喧嚣的小镇渐渐平静下来。除了客栈酒家的门口挂着灯笼,街巷之间各家都关门闭户,街道上散落着各种垃圾。
唐玉生和姚芷萱也已回房。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在初秋的夜风中轻轻飘动。唐玉生锁好门窗,拉一张椅子在窗边坐下。刚才晚饭时候,他们与傅毕诚聊了一些。傅毕诚说自己本来在江南做些药材生意,去年朝廷查办江南省官商勾结一案,生意受了影响,于是关了店铺,游历行医,打算过几年回淮阴老家开医馆。还说如今官僚富商之家,尤其注重保养身体,如果医术还不错,就可以做私人医士,不必再去平头百姓手里赚那点小钱。
姚芷萱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道:“你说那个傅大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听他说话之间,好像很看不起寻常百姓,又嫌百姓无知愚昧,又嫌百姓穷苦,没有钱给他赚。我看不是什么好人。”
唐玉生在闭目养神:“不。你下楼之前,我和他聊了一会。他好像挺喜欢那个焕天教。而且你来之前,他没有说百姓如何如何。”
“哦。奇怪の大叔。”姚芷萱坐到床上,说:“脸转过去,不准看。”
“我劝你穿着衣服睡觉。”唐玉生用手指撑开竹帘看一眼街道说。
小镇不同于县城,没有夜生活。秋夜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第二天上午,姚芷萱骑在马上,唐玉生牵着马,两人沿着铁路继续向冯州府进发铁路在山野之中穿行,进山渐深,阳光晦暗,树林密布之处潮湿阴冷,铁路蜿蜒好像没有尽头。一路上,唐玉生一言不发,眼睛木然地盯着前方,叫他他也不答应,那张黑脸显得更黑了,像个闷乎乎的拖油瓶。忽然,附近一群鸟雀惊叫,扑腾腾着翅膀飞出树林,好像在躲避什么东西。那方向野草丛生,烟瘴弥漫,幽暗的丛林深处什么也看不见,只隐约听得草木窸簌,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姚芷萱感到害怕,问唐玉生,唐玉生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刹那间一头巨大的灰熊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张开血口便扑向唐玉生!
唐玉生抬起手臂,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奔跑,差点把姚芷萱从马鞍上掀下来。姚芷萱赶紧死死抓住马鬃,回头看时,唐玉生却消失不见了。那头灰熊迈开四掌,咆哮着追过来。姚芷萱吓得腿软,往前一看,前方的铁路不知何时被一片山体滑坡掩埋了!
“马儿马儿你快跑呀!”姚芷萱使劲拍马脖子。那匹马也不知道到底听懂没有,撒开蹄子就往树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跑,锋利的灌木划拉得姚芷萱身上布满血痕。那头熊当然不罢休,紧盯着马尾穷追猛赶。前方横着一丛灌木,马儿纵身一跃,前蹄却扎进一滩烂泥里,姚芷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掉进一片水泽洼地,浑身是泥,水溅到眼里刺痛无比,连眼睛都睁不开。
那头熊好像不爱吃马肉,专吃人肉。姚芷萱全身发软,没有力气。眼看就要被灰熊撕碎,水洼对面忽然伸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抓着姚芷萱的衣领把她从水里拖上来。那人一刻也不耽搁,拉着姚芷萱往前跑。姚芷萱拖着软绵绵的两条腿跟着他,只觉得这只手好熟悉,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个人。树林逐渐明亮,前方就是出口,明亮的阳光从这里刺进来,仿佛劈开一条道路。
灰熊紧追不舍越来越近。然而树林尽头,竟然是一道悬崖!群山环绕,山色苍翠欲滴,山下湖水清澈,波光粼粼。灰熊发出疯狂的怒吼,奋力一扑,跃起三尺高,宛如一块巨石,飞向姚芷萱的头顶。那人忽然止住脚步,蹲身运力,抓着姚芷萱的手臂,奋力把她甩了出去!
姚芷萱像一只腾飞的大雁,轻盈的身体凌空而起,超越于悬崖之上。万丈阳光穿透她,像一只巨大温暖的手掌迎接她的到来。姚芷萱惊恐地回头,在树林边界的最后一尺阴暗潮湿的烟瘴里,那人被灰熊扑住,血盆大口里粗壮的獠牙立马就要咬碎他的头颅。那人不为所动,仿佛失去一切畏惧,只是看着姚芷萱的方向,用鲜血迸裂的喉咙吼道:“快走!”
姚芷萱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下坠,恍惚之间,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爹!”姚芷萱哭喊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湿透衣襟。
唐玉生掀掉身上的薄被,一跃而起,短刀出鞘。姚芷萱胸口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来。唐玉生连忙摇她肩膀:“我在,我在!”
姚芷萱一头扎到唐玉生怀里,抱着他失声痛哭,口中不断呼唤父亲。
“没事了,是梦,是梦。”唐玉生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抚道。小镇远处,一两声狗吠隐约飘来,好像在帮着安抚啜泣不止的姚芷萱。隔壁屋子的客人好像也被姚芷萱吵醒。
又几声狗吠,又几声狗吠,在几个方向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唐玉生猛觉不对,转头聆听窗外,那些狗叫声似乎越来越近,像森林中腾空而起的鸟群,预示着猛兽迫近!
“是追兵!”唐玉生抓起短刀,把姚芷萱拦腰抱起,踢开门闩几步跳下楼梯,往后院里跑。冲进后院,唐玉生傻眼了,马厩里竟然一匹马也没有!自己的大棕马和别的客人的马都消失了!后院的门也被横七竖八的杂物堵住,仓促之间根本搬不开。唐玉生又拉着姚芷萱往客栈前门跑,前门早已落了铁锁。他一脚踹烂木窗,把姚芷萱接出去。
两人四脚刚刚踩到大街青石板上,街对面忽然有几个人大声呼喊:“有贼!有贼!”声音正是客栈的老板夫妇。
唐玉生拉着姚芷萱转身就要跑,忽然听到客栈楼上有人吼道:“肏你的妈!哪里有贼!是老子起夜拉屎!”
这声音好耳熟!
唐玉生还没来得及猜,忽然客栈楼上一人翻身跳下,在地上无声地打个滚,爬起来,小声对他们说:“跟我来!”
唐玉生又惊又喜,原来是傅毕诚大哥!
街道远处已经可以看到捕快们的火把,而且追兵赶来的方向不止一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骑马进镇。再晚些恐怕就要被包饺子。傅毕诚来不及多说,带领二人窜进客栈旁边的小巷,在阴暗的月光里拐了几个弯,眼前便是一片田野,四处坐落着低矮破旧的小房,这些是镇上的底层人家。傅毕诚来到一所瓦房院子前,敲了七下门,两长一短两长两短,不一会院子里便有脚步,一个青年农民给他们开门。
傅毕诚说:“这里很安全,两位可以在这里落脚,等天亮再作打算。”
唐玉生瞥了一眼院子,又看看周围田野,坚决摇头道:“不行。这里太近了。凤潭是个大县,人员流通复杂,巡捕房一共有接近百人,驻防士兵可以抽调出数十人,他们肯定还派人去附近州府调人,晚一些这个镇被封住,走山路都跑不掉。”
傅毕诚惊讶道:“贤弟犯了什么案子,竟然会调这么多人来拿你!莫非……”
唐玉生似乎有些自豪,狡黠一笑:“这两天,县城里还能有什么事比臧县尉的命案更重要?”
傅毕诚抹抹脸,骂道:“我可真捡了个烫手山芋。”
那个开门的青年农民开口道:“你们别慌。我家里有两匹马,就在后边儿吃夜草,趁着官兵还没来,快骑马走。”
“马?那两匹马没了,你拿什么赶车?”
“没关系的!”他不等傅毕诚多说,转身消失了,很快便从后边牵出两匹杂毛马,“赶车的马,没有上马鞍,仔细着些!”
傅毕诚见他如此坚决,就不再推辞。唐玉生已经抱着姚芷萱骑上一匹,挥鞭之前,扔给青年一张银票,说:“小兄弟够义气,换两匹好马吧!”
“贤弟如此阔绰的?”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驾!”
这两匹马,一匹老,一匹瘦,实在是应该换了。但到底是牲口,比人要快不少。三人二马不敢上铁路,唐玉生认为,冯州府肯定不能再去了,只能绕开。傅毕诚说怕他们不熟道路,撞到官兵窝子里,坚持要给他们带路。黎明时分,离小镇已经很远,才敢策马徐行,慢慢走路。此处已经是凤潭邻县沱阳县地界,前边不远是一座山,名叫潜龙山,山下村庄就叫潜龙村。
姚芷萱受不了颠簸,在马上吐了一顿。瘦马无鞍,两人靠的很紧,姚芷萱脸红了一路,终于架不住又虚又困,靠在唐玉生怀里休息。
“傅大哥,你我刚刚相识,不知我底细,就出手相救,我虽然感激不尽,但还是想知道为何。”
傅毕诚说:“贤弟莫怪。今年我在这小镇和周围乡里行医治病,地形比较熟悉。这两天有事,住在客栈里,客房就在你们隔壁。墙板太薄,你们昨天午后说的话,我隔着墙板听得清楚。”
“我这老婆嗓门儿高,老哥见笑了。”唐玉生拿起姚芷萱的一缕头发摇晃着玩儿。
“她可不是你老婆吧!我猜,她是臧县尉的夫人。”
“唔……”唐玉生有点尴尬。
但傅毕诚不以为意,说:“她一席话,我听了很惊讶。女流之辈,竟然有这番见识,愚兄实在有些敬佩她。又蒙贤弟请我吃了顿饱饭,席间谈话,觉得你们不是坏人,因此夜里被惊醒后便决定出手相助。”
“吃饭的时候,你说话挺傲慢的。”唐玉生看着他说。
“是啊。我故意说了一些贬低庶民的傲慢话,就想看看你们俩的反应。”
“如果我们也瞧不起平头百姓,恐怕得不到兄长的青睐了吧?”
傅毕诚用手遮住东边的朝阳,眯缝着眼睛说:“天下读书人都读过孟子,都读过民重君轻,可是等他们考取功名,做了官,立马便把百姓踩作牛马。我大湛朝铁路发达,商业繁荣,产品丰饶,富甲天下,可农民贫苦,劳工饥寒,肥的只有官僚士绅和商人。二位都读过书,却并不自以为高人一等,对我来说,这就算是志同道合了。”
唐玉生叹口气,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说话之间,马匹已经走上了山路。山上杂草丛生,树木葱郁,由于铁路的发展,原本就窄小的山路已经失去客商的光临,渐渐被植被遮蔽,这些道路只有猎户才会走。人困马乏,山路难走,唐玉生和傅毕诚也没什么精力攀谈了。
忽然听见丛林里弓弦震动,一支箭嗖地飞来,直往姚芷萱心口。唐玉生听到弦响,但抱着姚芷萱难以拔刀,又不便躲闪,只能旋转身体,用左肩硬生生挡下这支暗箭!林子里又传来一声不像是鸟发出的鸟鸣,远近灌木丛里立刻钻出来七八个拿着弓箭和大刀的山贼,把他们团团围住。
“女人真的是累赘啊!”唐玉生暗骂一句,扶好惊醒过来的姚芷萱,暗中捏住她头上的那根簪子。身体左侧中箭,只有一只手能用力。一、二、三,有三把拉满的弓对着他,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