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凛寒,杨虎牢额前血迹未干。
风中,他的嘴唇发紫,颤抖道:“可人是我杀的,赵居士……”
赵无安抖开衣袖,替他抹去猩红血迹,淡淡道:“我这个人呢,大部分时候讲求公正,最厌偏私。但是,仅仅是大部分时候而已。”
“你为护我而行凶,这份罪孽,我替你担着。同样,你也要保护好你们的公主,段桃鲤。这是我欠她的债。”
杨虎牢磕得实在用力,额头上裂开了个大口子,尽管赵无安擦去了血迹,仍是止不住地有鲜血自他额头汩汩滴下。不过杨虎牢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完全不去在乎,只是愣愣地问赵无安:“你跟公主……之前就认识?”
“当然了,你们公主也不会突然扑到个陌生人怀里喊哥哥吧?”赵无安的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眼看杨虎牢大有一探究竟的架势,赵无安微微摇头道:“只是些陈年旧事而已,不说也罢。你的伤势若是不打紧,就去回报你家主子,赶紧离开久达寺吧。”
杨虎牢愣了愣,摸着后脑勺道:“伤当然是不要紧……可是俺们才来了一天,久达寺……还没找遍。”
赵无安皱起眉头,叹息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赵无安的眉头拧成一团,表情似乎有些急躁,语气仍是不急不缓,“过几天再来也行。总之,现在你刚杀了人,此地不可久待。”
眼看赵无安隐隐有生气的架势,杨虎牢不敢再违抗他的意思,连连点头,千恩万谢之后,就向着山下跑去。
目送着杨虎牢的身影消失,赵无安转身,重新走入久达寺后罪莲塔。
罪莲塔中六面开窗,内里光线清明透亮,一层藏书几许,正中空置的佛龛之上,摆着一盆兰草,香气扑鼻。
赵无安绕着塔中旋梯,拾级而上。
罪莲塔的最顶端,久达寺方丈济玄正双掌合十,手握着一串佛珠,闭目静坐。
胸口处插着一柄猩红匕首。
名唤佳人斩。
顶层血腥气浓郁扑鼻,几乎令人无法喘息。
赵无安走过济玄身侧,来到与楼梯遥遥相对的大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放入天光云影。
远山之上白鸟碧天,绿影镜湖。近处佛寺下寒风拂面,青烟缭绕。清风漫入楼内,塔顶血腥气味才稍稍消散一些。
赵无安背着洛神剑匣,静静站在窗边,犹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良久,塔下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阵阵人语。
“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是济正住持的声音。
一个脚步声猛然脱众,咚咚咚地向上跑,还伴随着小沙弥德炳那尚有些奶声奶气的声音:“是赵无安师兄说的,一定要几位住持一起过来,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声音愈来愈近。
赵无安缓缓转过身来,静静等待着那几人出现在塔顶楼梯口。
德炳第一个蹿了上来,一见到赵无安,就高兴地喊道:“师兄!我把他们带过来了……咦?”
胸口插着利刃的济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德炳愣了半晌,随即眼底透露出惊恐神色。
赵无安信手弹出一粒佛珠,砸在小沙弥眉心,将之瞬息击昏。德炳晃了晃身子,颇不甘愿地闭上眼睛,身子向后倒去。
被他身后快步赶上的慈清一把扶住。慈清抬起眼看向前方,跟赵无安四目相对,猛然瞪大眼睛。
顶层的血腥气实在太浓,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慈清的身子如抖筛糠般摇晃,难以置信道:“赵无安,没想到你居然……”
在慈清身后,一直性子慢吞吞的慈效与年迈的济正依次登塔。二人一前一后看到坐在塔顶中心的济玄,皆是一怔,而后脸上显现出惊惧之色。
“如你们所见,济玄方丈,已然圆寂了。”身子靠在窗栏上,赵无安轻描淡写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
昏迷的小沙弥德炳不省人事,自然没什么反应,而其他三位住持的神色,可没他那么淡然。
“插在济玄方丈胸口的这把刀呢,叫做佳人斩。”赵无安摆出了一副娓娓而谈的架势,“本来是柳叶山庄的一把藏刀,但在柳叶山庄被灭之后,这把刀辗转落到了我的手里。”
他忽然咧嘴一笑,状若恶鬼修罗,歪头道:“杀起人来,还真挺顺手。”
济正瞪目竖眉道:“赵无安!何出此言!”
“嗯?我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赵无安向前走了几步,反手握住济玄胸口的佳人斩,猛地拔了出来。
济玄胸口溅出一滩黑血,在地板上留下笔直的痕迹,身子噗通一声倒地,掀起几许微尘。
赵无安冷冷笑道:“杀慈玄最是容易,披一件红袈裟,一刀挖去心口,再用袈裟将心脏裹了,丢到月光菩萨背后便是。慈恸师叔倒稍微花了点功夫,毕竟这位师叔武艺也不俗,不过昨晚他擒住我时,显然是把压箱底的手印功夫都给展露出来了。过招时没能留下一手,自然也是打不过我。”
说着,赵无安又回头扫了一眼瘫倒在他身边的济玄,悠悠道:“方丈也是千不该万不该,居然一个人来这里坐禅。倒是给我有机可乘。”
慈效目瞪口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济正则气得浑身发抖。
慈清怒火中烧道:“赵无安你这竖子!当初收留你简直是瞎了我们的眼,为何要弑杀你师叔师祖!”
赵无安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把玩着手中的佳人斩,玩味道:“杀人不过兴起而已,几位师叔难道还要治我的罪?久达寺是我赵家一手扶起来的,如今内有奸细,肃清门户,也是我赵家人的职责。”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愣。
济正追问道:“赵无安,此言是何意?”
“何意?济正师叔,你年岁比无安也长了三四十,怎就没有长点脑子?”赵无安狞笑道,“我都已说了我是赵家人,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的话可谓是猖狂至极,任何人听了都免不了怒发冲冠。但此时站在赵无安面前的三位僧人,则都是噤若寒蝉,面色惨白。
赵无安姓赵,他自称为赵家人,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大宋皇帝也姓赵。
赵无安说,久达寺乃是赵家一手扶植,此话也绝非虚言。
久达寺建寺不久,却能成天下名刹,少不了朝廷的助力。若是没有朝廷旨意,久达寺当年也不会作为大宋国寺,接待不远千里而来求取佛经的瓦兰王了。
这两句话都是事实,也都没什么特别。但这两句话联系在一起,却诉说着一个令人感到无比惊恐的事实。
赵无安,是皇族的人。
“噌”地一声,赵无安将佳人斩收进腰间刀鞘,大摇大摆地从几位住持身边走过去,就要下楼离开罪莲塔。
望着眼前同门师兄的尸体,济正心中痛怒交加,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有道是刑不上大夫,赵无安手刃数人,虽是犯了大宋法规,但若久达寺与他强讨一个说法,又何尝不会给自身遭受灭顶之灾?
他之前说久达寺内生奸细,自己是来肃清门户,又是何意?
正当济正欲闭目清心,将这一身狂意压制下去之时,耳边传来砰地一声。
济正睁开眼睛,就看到平日里性子温吞散漫的慈效住持,猛然冲断楼梯的木栏,伸手作掌,向着赵无安攻了过去。
赵无安显然没料到一向最沉默寡言的慈效忽然出手,猝不及防,脊背上重重受了一掌,当即身子如同一蓬飘絮,撞塌了数级台阶,重重地坠在塔底。
轰!
站在楼梯口的慈效面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猛然又提一气,就要抢下楼去,再给赵无安补上一掌。
本来就是从数尺高的塔顶坠落,这一掌如果再打下去,赵无安就是命再硬,只怕也活不成了。
济正当即叫道:“慈效住手!勿长嗔痴之心!”
已然飞到一半的慈效听了这话,如梦初醒般,猛然收手,凌空踢踏减少坠势,掌风堪堪停在了赵无安的头顶。
几层楼梯已然断去大半,塔底的赵无安,身子被无数木条压着,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慈清背起昏厥不醒的德炳,咬牙道:“养了赵无安这孽徒,实在是久达寺之大不幸。如今几位住持归西,我看不管这小子是什么人,都该给他个教训。”
“你想私自设刑?”济正问他。
慈清愣了愣,摇头道:“定然不成。”
“但他若真是皇族,得罪了他,久达寺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济正双掌合十,闭目道。
慈清深深吸了口气,目露凶恶之色,狠狠道:“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没有王法了!清笛乡的安提辖岂不是就在寺中?我们就把这恶徒交给安提辖,让他处置。我相信安提辖是清官,不管这孽徒有何背景,也逃不过杀人偿命!”
济正叹道:“他特意把我们叫来此处,也许真是太过自信了些。”
“可不是,你看他那得意样!”慈清说着说着,就想口吐几句污言秽语,被济正看了一眼,总算还是止住了内心嗔念,碎碎念了几句佛号,庆幸道:“还是慈效师兄分得清是非,否则今日真得给这恶徒逃走了。”
济正扭过头,看着放在塔顶窗边的暗红大匣,皱起了眉头。
他心中默宣一声阿弥陀佛,长叹一声,道:“既然师兄已经归西,那我便当是久达寺的方丈了。先将赵无安囚禁起来,等安提辖同意,再押送下山吧。慈清,此事就交给你了,我想……再亲自送济玄师兄一程。”
罪莲塔顶寒风吹拂,硕大铜钟,在风中悠悠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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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伽蓝哥哥替你顶罪?”段桃鲤一字一句地问完,还不等杨虎牢把头点下去,就一把抽出腰上缠着锁链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
杨虎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瓦兰公主身后十来个大汉,也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我看你不是杀了人,是得了失心疯吧?”段桃鲤质问道,“伽蓝哥哥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他那种人,最是怕惹上麻烦,怎么可能主动替别人顶罪?”
杨虎牢颤颤巍巍道:“可赵居士他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让公主您快走……”
“我走什么啊走!本公主几千里路都跑过来了,区区一个中原小寺,还能有什么大麻烦?”段桃鲤说着,咬了下嘴唇,不服气道:“再说,伽蓝哥哥他都还没跟我说上几句话,我怎么可能扭头就走!”
眼见杨虎牢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瓦兰公主把匕首一收,指着身后的大片房舍道:“继续找!不把这里搜个遍,绝不离开!”
“……是。”二十个汉子别无他法,只有齐声遵命。
段桃鲤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转身,恰好和早上遇到的那个红衣少女擦肩而过。
“哟,你还没下山啊,小姑娘?”只要赵无安不在,段桃鲤永远都表现得像个到处找麻烦的市井青皮。当然,是那种颇有几分姿色的青皮。
安晴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道:“你知道赵无安出了什么事了吗?”
“伽蓝哥哥?他怎么了?”段桃鲤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刚才我爹被叫过去……说是,要审他。”
段桃鲤一愣。
凛寒冬风中,两个少女四目相对,眸中尽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