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达寺后山地势高耸,顶峰之上有座七层浮屠,唤作罪莲塔。每日清晨,塔中都有巨钟长鸣三声,声音从山巅传到山脚,清晰可闻。
罪莲塔大门紧闭,小沙弥德炳举着个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清扫着塔前落叶。除去风声沙沙,树叶彼此摩挲,此地万籁俱寂,清寒入骨。
德炳身后的小路上,有人白衣背匣疾步而来。
湿透的鞋子踏在青石板上,掀起哒哒的响声,犹如风中鸣笛。
听见了异常响动,德炳疑惑地回过头去,没想到刚一回头,那之前还在山路上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好快!
德炳往后退了一步,与那人擦肩而过时,才发现那个白衣人,竟然是一直以来最为懒散的赵无安。
与德炳的相遇并没有阻碍赵无安的前进,微微一顿之后,连看也没看德炳一眼,赵无安继续疾步向着罪莲塔冲去。
被他抛在身后的德炳一脸疑惑,摸了摸圆润的小光头,不明所以地自言自语道:“赵师兄什么时候也能跑这么快了?难道塔里面……有什么好吃的?”
不过多想这些也没用,哪次赵无安有了好吃的,不会想到分他一口?德炳对于这点,最是放心不过,当下便暂时放下心头疑惑,埋头继续一心一意地清扫起地面落叶来。
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山下又跑上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这汉子一身奇异装束,不似汉人,跑得气喘吁吁,面色通红。
德炳有些奇怪:“怎么一个个都往这边跑……哎,你是上午那个叔叔?”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杨虎牢来不及答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今天清晨,瓦兰公主段桃鲤带着二十护卫,不远千里前来久达寺,至济玄方丈处,恳求能遍查寺庙内外,以寻找当年父王失踪的线索。
助人造化是佛家之根本,济玄方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这群瓦兰人,虽然行事难免有些粗鲁,骨子里却确实都是善良之人。
眼前这个杨虎牢就是个最为明显的例子,德炳今天中午就亲眼看见他为了一把断掉的锁,跑到天王殿里头去找正打着瞌睡的慈效师叔赔礼道歉,偿还了钱财之后,还一个劲地磕头,唯恐在礼节上怠慢了些许。
虽然对瓦兰了解不多,但德炳也曾听师兄们讲过,那个在遥远南方的神秘国度,举国皆信奉大乘佛法,是当今世上难得的诞莲之国。
出于这一点,小沙弥本就对瓦兰人很有好感,短短半天时间里,更是亲眼见证了这些瓦兰人的许多诚恳举动,再加上他们那位公主国色天香,犹如仙子一般,德炳心里头对于这些异国他乡的来客可真是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因此他也乐意权且放一放手上的活计,和这杨虎牢搭话。
“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呀?我刚才看到赵师兄也进去了,是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吗?”
杨虎牢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摇头道:“俺看不像。有个秃驴……不是,高僧,想杀赵居士,俺……俺把他给……杀了。”
原本只是想聊聊天的德炳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吓得松开了手里的扫帚,结果被帚柄一下子砸到光亮的额头上,痛得他惊叫一声。
杨虎牢连忙关切道:“小僧人,没事吧……?”
小沙弥捂着额头,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杨虎牢,问道:“你……你杀了……寺里的僧人?”
死的是谁?有僧人想杀赵无安,然后又死在了一个瓦兰人刀下?这也太荒唐!
怪不得刚才赵居士急匆匆跑去塔里,是想找方丈汇报这件事情吧?不可能的……纵然师叔们平日不喜欢赵无安,也不会有伤人的念头……一定是这个瓦兰人在说谎!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你是瓦兰人,瓦兰和大宋怎么可能同心一气……”一边说着些连自己也似懂非懂的话,德炳一边向后退去,脸色苍白。
杨虎牢恳切道:“我真没有说谎,那个,你们之前不是就有住持死了吗?俺觉得可能也是这个人杀的……”
德炳愣了愣,惊悚道:“有住持死了?怎么会?”
不是小沙弥装傻,而是济玄方丈亲自下了命令,隐瞒二位住持已经圆寂的消息。除极少数亲传弟子之外,大多数人并不知情。
之所以隐瞒消息,一方面是担心引起骚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赵无安的嫌疑过大,但贸然拘捕定然惹来非议,在真相大白之后,再以寺规论处,是较为稳妥的做法。
但亲自听过安晴与赵无安对话的杨虎牢显然不知道这一层,只当是有僧人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久达寺上下,如今见到德炳一脸不明所以,当即也是愣在了德炳面前。
罪莲塔前,西风卷来,一地枯叶纷飞。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赵无安已经走出了罪莲塔。他低着头,远处的二人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德炳一看见赵无安,心中的不安就放下了七八分。他冲上去跑到赵无安身边,着急地问道:“那边那个瓦兰人说他……他杀了人,是,是寺里的……”
赵无安眉眼间染上一抹倦怠神色,轻轻扬起手,把德炳推离开自己一些。一言不发。
德炳怔了怔,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师兄……”
赵无安回眸,表情复杂地望了一眼罪莲塔,口中低低唤道:“德炳。”
德炳忙不迭点头应道:“师兄,我在。”
“去找几位住持师叔来,济正、慈效、慈清,就这三位,请让他们到罪莲塔来。”
德炳哦了一声,退开几步,却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有些担忧地望着赵无安。
“师兄……”德炳踌躇着,又唤了一声赵无安。
赵无安淡淡道:“快去。”
对于赵无安的话,德炳一向是言听计从的,此刻虽然无奈,但还是慢吞吞地扭头迈开脚步,向着山下跑去了。
与赵无安一同站在罪莲塔前的人只剩下了杨虎牢。
他摸着后脑勺,无奈道:“赵居士,关于那个僧人的事情……”
“你是瓦兰人,这件事需得由段桃鲤代向官府请报。”赵无安缓缓道,“不过以瓦兰国内目前的状况,恐怕难以在大宋受到公正对待。你若是怕,便跟你的主子讲一声,是逃是留,自己分辨便可。”
杨虎牢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自己的临头大难先不说,只怕是公主也要因此中断旅程,找回国王、平定内乱,更成了痴人说梦。
杨虎牢当即在赵无安面前跪了下来,满头汗水,急迫地恳切道:“俺杨虎牢一人有错,一人担!只要不连累公主,杨虎牢就是赴汤蹈火也愿意,用你们中原人的话,大不了就是脖子上留个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赵无安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移开目光,淡淡道:“本来按我的性子,定然是不会放过你的。不过一来你杀人是为救我,二来,我也曾欠你们公主的人情。所以我可以网开一面,你若是就此离去,我绝不追究……”
杨虎牢忽然猛地磕起头来。山路上的青石板冰冷坚硬,杨虎牢磕得极其用力,没几下下去,眉心就给磕出一滩深紫漾红的血迹。
“赵居士!杨虎牢一人死没甚么可怕,只是担心公主受人欺侮!既然赵居士与公主是旧识,杨虎牢在这儿就冒死求赵居士,日后能陪在公主左右,多加照拂。若赵居士能答应,便是让杨虎牢此刻在这自绝而死,亦不会有半分怨言!”
赵无安无奈道:“我又何必要你性命……”
见杨虎牢仍旧一气磕着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赵无安只有走上前去,双手抓住他肩膀,用上几分内力,把这个体格雄壮的汉子给一把托了起来。
赵无安严肃道:“段桃鲤所图,是寻回国王,护国佑民的大计。你既是她左膀右臂,又如何能如此自轻自贱,轻信他人?我且不论,若是个狼子野心之人,亲近了你们公主,一朝猝然发难,瓦兰来路又在何方?杨虎牢,人生在世,若有宏愿,自是要亲力完成。如此草率拜托他人,怎会是大丈夫所为?”
被赵无安提着的杨虎牢此刻的表情就像个丢了玩具的孩童,两眼泪光朦胧,全身上下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好似枯萎一般。
一个身长八尺的汉子忽然哽咽道:“可是公主一路行来……”
一路行来,辛酸苦楚。为寻回失踪的父王,这个公主已经努力了十四年。
十四年里,她甚至吃穿得还比不上江南随便一家织户的女儿,走南闯北,娇嫩的脚掌不知磨破了多少次。瓦兰国内的寺庙寻遍了,她便又北上,一路追溯到久达寺,无论遇到多少困难,从不言弃。
这位公主仿佛一盏明灯,在战火纷飞、长夜无尽的瓦兰国中,指引着子民们自强不息。
“俺们瓦兰最大的一座庙,叫做伽蓝寺。”杨虎牢凝噎道,“那座寺大得一眼望不到边,比久达寺还要大上个好几倍,是历代国王前后耗时数百年才修建而成的,住进了几千名僧人,还有数不尽的香客居士。当时公主躲避四王子的追杀,一只腿都已经废得没法走路,还是每天撑着拐杖,冒着被细作认出来的危险,在那伽蓝寺里一间一间地找过去,对着那些僧人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四王子派来过四批杀手,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公主的贴身侍卫们死的惨不忍睹,可是公主她没有丝毫动摇。整个伽蓝寺上下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国王,公主仍是撑着拐杖离开的。从头到尾,也不曾让我们这些下人扶过哪怕一次。”
杨虎牢沉声道:“从那时起,俺就决定了,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俺是这辈子都得挡在公主面前。她不仅是瓦兰的公主,她更是俺们所有瓦兰人的旗帜,是绝不会倒下的活菩萨!”
瓦兰世代重佛,国度虽小,其中佛寺却比大宋还多。段桃鲤在短短十四年里,躲过了无数皇亲的追杀,把整个瓦兰走遍,把每座寺庙搜遍,靠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志?
段桃鲤习惯以凶狠和强势作为铠甲,包裹住柔弱的身躯。而她那瘦小的身体里,仿佛藏着比这些凶狠和强势,更加坚硬的东西。
赵无安淡淡道:“正因如此,你才更不能在这里倒下。”
“复国之路漫长,何况公主现在几近一无所有。若要找到国王,你们还得走很长一段路,不是吗?杨虎牢,你如果在这里倒下,段桃鲤以后该怎么办?”
一直给人刚猛印象的杨虎牢此刻脸上满是泪痕,喃喃问道:“是啊,该怎么办啊……”
赵无安轻叹一声,郑重道:“我说过了,我愿意让你离开这里。”
“你的罪孽,不必担心,由我来承担。”
杨虎牢猛地一怔,瞳眸骤然睁大,里头写满了难以置信。
赵无安抿着嘴,瞳中古井不波,淡淡道:“你只消去追随,你的菩萨即可。”
众生何处发愿,何处便是无量地。
段桃鲤以身验道,段桃鲤便已是菩萨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