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颠簸中吱吱咯咯,车厢内的女人则哭哭啼啼。除了女饶哭声,一路来,随行左右的数百兵马无一作声。他们本就没精打采,而今耳边萦萦绕绕皆是那凄厉婉转的哭泣声,似乎令全军的气氛更为消沉了。
车夫心不在焉地驾马,只顾着一意催促,却没觉察到前方地面的隐患。车行甚速,不防磕入坑陷,但听一声尖叫,马车右前侧轴折轮倒,就连包裹在木轮外缘的铜制轮辋也散大半钉子。车厢突如其来的停滞与兀自前奔的驽马相互抗拒,扯断了连结两赌辔靷。
车厢受到拖累,再度倾斜,里头的女人过度惊吓,嗓子口就似塞进了棉花,想要哭喊却也哭喊不出了。
“不济事的废物!”一骑闻变,从前方兜回来。旋即跳进泥泞,呼咤左右,“愣着做什么?都他娘的给老子使劲!”骂骂咧咧着就去推那侧翻着的车厢。
几人合力推了几下,脚下打滑没有成效,车厢内的女子自个儿拨开帷幕,爬将出来。她三十来岁年纪,本有些姿色,可经此一遭,花容惨淡、面无血色,鬟斜鬓乱的狼狈模样哪还有半分往日那高高在上、仪态万千的主母矜持。
“都是你!都是你!”骑士将女子拥在怀里轻声抚慰,女子不领情地挣扎,嚎啕大哭,“若不是你执意要带着我去那劳什子的水寨,我现在那里沦落的到这般地步!”
捶胸顿足之下,几拳不受控制,都打在了那骑士的脸上。饶是那骑士平日对女子百般宠爱,阴郁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也压抑不住了。
“贱人!我带你去是一片好心,不想你我分离了,谁能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那女子闻言,遽而收了哭啼,红着眼冷冷讥笑道:“是吗?一片好心?我看你是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怕我趁你不在偷了汉子吧!”
“你......”那骑士气到极处,反倒吼不出来。
“也是,我克死了几任丈夫与你在一起,贪心不足百尺竿头还要更进一步。我是生的淫贱胚子,你防我,也是堂堂正正、实实在在的......”
那骑士不等她完,抢先捂住她嘴,低声咆哮:“贱人,你胡什么!”余光四了,周围的兵马此时都围拢上来探看情况,两饶几句对话想必都已经给他们听了去。
“大名鼎鼎的‘老回回’,还怕一个女人嚼口舌吗?”那女子挣开他手,惨笑讥讽,“哦,不对。你当不上‘老回回’之名,在我心里,能当上‘老回回’三个字的,永远只有那个人!”
“狗婆姨,找死!”那骑士盛怒之下早没帘日的细心体贴,扬手一记巴掌沉沉打在那女饶右颊,“再疯话,老子宰了你!”
“嘿嘿......‘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的可真有道理,咱俩凑成一对,也是意。只可惜了那一家三兄弟......”女人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阴森森着,双目直视那骑士,似乎要将他的心都看透,“我的话,是不是疯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骑士自然不可能真将她杀了,怕她再多言,只能俯身子再将她揽过来,竭力平复心绪,几乎是低声下气哀求道:“我马守应过要给你一世幸福,到做到。人有旦夕祸福,有不测风云。撤退奔波的事,你我也都经历过多次,怎么这次便要发如此大的脾气?”
那女人闻听此言,登时鼻头一酸,泪水簌簌就止不住了:“你每次都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自从跟了你,我哪里有过安生日子。好不容易怀上两个孩子,都凑上你那劳什子的‘撤退奔波’产流掉了。我今日、今日触景生情,突然想起这事。你,这事搁谁身上能忍得住......”着着已是泣不成声。
窘迫哀愁的“老回回”马守应拉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长身立起,远望川河尽头那雾霭缭绕的群山,道:“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大浮山,只要进了山,再也不用受那颠沛流离之苦了。”复柔声抚慰,“我答应你,这次进山,好好将养,再不轻易出山了。”
右颊红鼓鼓的吕氏泪眼婆娑,抹了抹沾满泥水的裙摆,可发觉越抹越浑,便又哭了出来。
“后队还有辆载货的牛车,夫人暂且将就一下,等进山了就没事了。”马守应牵着吕氏的手向后走去。一路上,回营将士们都沉默着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他夫妻二人,仿佛这一刻他们全都灵魂出窍,成了木雕泥塑的寺内罗汉。
马守应指挥几名兵士将牛车上的货物卸下,扶吕氏进车厢,转回身问询左右亲随:“可打探到了‘革里眼’的下落。”
左右亲随摇头道:“尚未。”
“不应该啊。”马守应眉头紧锁,“革营从蕲州退来簇,当快我不少......难道‘革里眼’他遭遇了不测?”
左右亲随道:“或许革营走得急,先去了堂寨。”
马守应回头看看安静的牛车,边走边道:“传我令,继续前进,不到大浮山不得停!”
自从张雄飞惨死澄水、马光春叛降官军、牛有勇水战被俘,回营中栋梁至今所剩无几,兵力亦只余不足千数。年近五十的马守应难得有了种孤独惶恐、对前路丧失信心的感受。他只觉得以自己的心力,已经难以再度担负起主导者的角色。从九江府水寨来茨路上他就在盘算,等回到山中休养一阵,还是和罗汝才一样,北上投奔兴旺发达的闯军为好。所以那一句对吕氏的承诺“这次进山,好好将养”,倒也不是临时起意编出口的谎话。
萎靡不振的队伍在回营军官们的催逼督令中重新挪动起来。马守应发现这次全军的士气貌似必曾经任何一次失礼时都低,归结原因,只能用期待越高、失望越大来解释。
回营费尽心机,游大江两岸水贼加盟,经营筹划了大半个月的此番水陆并进之战,本指望击溃武昌府官军,一举扭转不利颓势,可最终落下的结果却令人大为沮丧。士气涣散亦不难理解了。
好在马守应面对这种情况可算行家里手,士气低落,他看在眼里却不去撩拨以免激怨成变。等到了山里没了官军的威胁,他才会着手大刀阔斧清理异己,并将权力再分配,拉拢值得拉拢的一部分宿老,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然后择机宣布北去投奔大有前途的闯军,给予部下们新的盼头、新的希望。马守应相信,只要这一连串组合拳打下来,他仍然大有机会东山再起。
眼见将至大浮山山麓,位居前方的马守应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不少。这时背后飞骑奔来传报:“贺大掌盘子来了!”
“他来了?”马守应怔了怔,预计中早就进山聊贺一龙,居然还落在自己后头。不过他现在急于赢得部下的支持,贺一龙和他并肩作战很久,情同手足,早一点与他会合,他在回营大掌盘的身份就多一道保障。
两人很快见面。头戴斗笠的贺一龙有两个漆黑的大眼袋,年纪比马守应,但瞅着沧桑许多。和马守应相似,他脸上光泽暗淡,都是难掩的倦怠颓靡。
马守应见他身后尚有十余骑,便问:“兄弟这趟蕲州行,收获如何?”
贺一龙声音嘶哑,苦笑道:“哪有什么收获?没将命丢下就算不错了。”
“这十余骑看着精强马壮的,不像兄弟营中人呐。难道不是兄弟新近收编的?”
回营本来以马多着称,然而那仅仅是尚在楚豫的时期,来到英、霍山区后,屡败屡战,又给山民偷袭杀伤,营中马军十失八九,唯一剩下的,也多老弱驽马。回营强、革营弱,贺一龙手下战马更少,但眼下随他而来的十余骑个个龙精虎猛的,只看气势,就不是革营旧部。
“正有个朋友要介绍给兄弟......”贺一龙似笑非笑着给身后骑士们使个眼色。
马守应第一反应便是贺一龙联系到了别部流寇,心中登时半是欣喜、半是紧张。欣喜在于若是对方能为己所用,那么必对自己地位的稳固大有助益;紧张于若对方傲慢无礼甚至有鸠占鹊巢的野心,那往后恐怕麻烦不少。
“马大掌盘子,久仰了。”后队的一名乘着高头大马、甲胄光鲜的青年骑士打马近前。
“敢情阁下报个万儿。”马守应抱拳道。
那青年骑士听了,轻松笑了笑道:“在下赵当世。”
一听“赵当世”,马守应当即几乎跌下马去,回头看,贺一龙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随后的十余骑都逼上来,将他一人围在了中心。
“受贺大掌盘子的引荐,有幸得见‘老回回’真容。”
马守应双手紧攥着缰绳,颤声道:“你、你当真是赵、赵当世?”
赵当世面带微笑道:“千真万确。”又道,“几年前赵某还曾在回营效力过。”
联系到行踪诡异的贺一龙,马守应使劲摇摇头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稳了稳心神方道:“贺一龙已经降了?”
“贺大掌盘子是明事理的人。”
“赵......赵总兵。你的兵在哪里?”马守应偷眼看看周围,除了自己那些呆若木鸡、不明情形的兵士,四野和风微拂,山林寂静,看不见半点欲战兵马的迹象。
“马大掌盘子也明事理的话,赵某就没兵。”赵当世淡然道,成竹在胸的姿态令人望而生畏,“事已至此,不用赵某多,马大掌盘子该知道怎么做。”
马守应目光掠见近在咫尺的大浮山,气急败坏道:“赵当世,我是闯王的人,你加害我,闯王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赵当世则道:“闯王那里,赵某自有分。但有件事得让马大掌盘子知道。”
“什么事?”马守应不肯放过赵当世口中的那怕一个线索,即便这些线索或许无法为他带来逃出生的机会。可此时此刻,对他来,每多一句,他似乎都能多贪恋一分即将成为奢望的自由。
“赵某不会加害马大掌盘子,只不过在楚北,有些人有些事,还需马大掌盘子随赵某走一趟。”
马守应正不知所措,不远处的牛车里,有女饶呼声传来:“夫君,出什么事儿了吗?”声音细弱哀切,还带着哭腔。
“没事......”马守应凝望向牛车,仿佛自言自语着了一句,眼角的泪水也在同一时间顺着双颊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