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马口镇港坐镇的宋一鹤经历了一场虚惊,当遥望红日初升的江面上赵、黄、林三部的桅帆并驾飘鼓而来时,他始才露出欣慰的笑容。港口上下紧张了整夜的官兵们同时围在江边欢呼雀跃起来。
“除了赵镇诱敌不幸阵亡五百健儿外,我军死伤不大。”几人相聚,黄得功洪声道。此战能胜全出自他的谋划,他当然志得意满,“若无赵镇牺牲,我军也难以全歼贼寇船队。”换作往日,按他的秉性,功劳十分要包揽九分,不过赵当世和他关系好,且却确实出了力气,不畏生死请为先锋的胆勇让他真心服气,是以也不怠慢赵当世。
“赵镇精贯白日,为我楚地将官楷模。”宋一鹤赞道,“贼寇吃了熊心豹子胆,昨夜分出偏师往攻蕲州,所幸赵镇官兵英勇杀贼数百,已经将之击溃了,实可谓大功!”
黄得功眉头一结道:“贼寇水陆并出,看来处心积虑已久。”
赵当世道:“我军屯扎马口镇操演水军,声势浩大,贼寇闻讯必然自危,所以想趁我军不备,先来抢个便宜。”一提声,肃立拱手,“军门,如今我军反戈一击,连败贼寇两路兵势,末将以为,却是个大大的机会!”
“此话怎讲?”宋一鹤因为惊吓口干舌燥,直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来,每一句话就得喝一口茶,持着茶盏的手同样微微颤抖不住。
赵当世朗声道:“末将在水战时擒获了水路贼寇的一名渠首。据那贼渠坦白,‘老回回’与水贼勾结,派他走水路攻镇港,一为出其不意重创我军、二为牵制我军兵力回援蕲州。他攻蕲州的那一路,派的主将正是‘革里眼’......”
到一半,黄得功浅浅吸口气道:“‘革里眼’在这一带贼寇中地位仅次于‘老回回’,今番竟然亲自出马了。”
“回、革贼日薄西山,等我水军大成再无活路,故而回贼走水路、革贼走陆路,倾尽全力意欲拼死一搏。”赵当世接回话道,“彼辈事与愿违,舟师沉、兵马溃,现见我官军全占上风,必然复要逃遁。”
黄得功应声道:“见风使舵是贼寇老伎俩了。”又道,“不是还有那贼渠在吗?正好利用起来,顺藤摸瓜将贼巢捣毁。”双拳紧攥,昂首挺胸,一派志在必得的模样。
“不然。”赵当世摇头道,“黄兄可见此一战虽灭贼寇船队,却无‘老回回’身影。‘老回回’诡计多端,必然早就做好了一有不妙立刻潜逃的准备。”
黄得功道:“你的意思是,等咱们杀过去,回贼早跑了?”
赵当世回道:“十有八九是这样。捉不到‘老回回’本人,就杀再多贼、捣毁再多贼巢,都难治根本。”更脸色一正,“兵没了可以抓、船没了可以抢,对‘老回回’而言,此败一时之痛罢了。而对我官军,则损失官民无数,反而相当于白打一仗,此可谓‘不败而败’。咱们可不能总做这无用功。”无论战功还是实力,赵当世当之无愧凌驾此间所有人之上。有这份雄厚背景支持,当他开始发表军事观点,自有十足气势,宋一鹤、黄得功与林报国等都不由自主抿嘴静听。
宋一鹤等了片刻,确认赵当世的话告一段落,才道:“流寇流寇,流窜之寇。四处奔走是彼辈老本行当,我等并非有意纵容,实是难以追逐。”
赵当世道:“军门会错意了,末将哪敢当面质疑诸位剿贼之心。”转而问一句,“诸位追剿回、革贼长久,当知其老本巢穴所在。”
黄得功答道:“自然知道。回、革贼暗寨林立,沿大江两岸遍布各州县。可狡兔三窟还有个主窝不是,只要形势受蹙,比定然会逃去英山、霍山。”
“对,就是这里。”赵当世走到舆图前道,“南直隶庐州府与我湖广黄州府接壤,两府以群山阻隔,主脉便是英山、霍山。又以县境内这两山为名,立有英山县与霍山县隶属庐州府。英山偏南、霍山偏北,更与安庆府境内潜山县之潜山相连,倚三山形成三角。这三角山区,就是回、革贼的老本巢穴。”
黄得功点着头道:“不错,安庆府内尚有太湖县之茶严山、望江县之香茗山并其余之禹山、龙山、朱枣岭、老谭峰、妙道山等等连成偌大一片。回、革贼只要遁入群山,我官军万难寻踪,兼慑山艰地险,进剿几无可能。比喘息定后,又会四出,或向北去淮颍、或向西出信阳、或向南来黄州、或向东窜和滁,总之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无法遏制。朝廷每次动动嘴要立刻剿灭,我等只有跑断腿累死的份儿。”着着自己老大不高兴,一把抄起茶盏,将里头茶水喝个干干净净,似乎这样才能将心中那憋屈之火浇熄。
林报国替他往下道:“英、霍、潜三县山地老林多,寨子也多。本来是当地官府巡检的官寨或百姓自建防寇自保的土寨,后来好些给贼寇抢占。山区之民喜射猎,少壮精悍、轻足善走,自备虚机药弩,更在险隘用木石垒断道,地炮弩床缘险张设,往往杀贼杀马,为贼所畏。现下双方堡寨犬牙交错,今日归你明日复归我,早是难辨敌我了。”
黄得功消了气,抢过话道:“有些寨子查明了,是铁打的贼巢。比如潜山堂寨、乌云寨,朱紫关焦山寨,龙山嵯峨寨,司空山司空山寨、大泼寨、黄栗寨、三十寨等等。这其中,尤以潜山及司空山诸贼寨为最险,官府与山民配合屡攻难下。”
宋一鹤兀自叹息,赵当世睦:“末将来前,多多少少做过调查,有二位详述,愈加明晰了。庐州、安庆二府为回、革贼根本,眼下贼寇在江面失利船队覆灭,‘老回回’不会坐以待毙,必弃水寨。而‘革里眼’顿挫城下为我军所侦,同样难以再度南返。回、革二贼想再度会合,三位以为,比下一步会怎么走?”
三人闻言一愣,齐齐看向舆图。黄得功的手指在舆图上从南滑向北,林报国则从西滑向东,最后二指相触,宋一鹤愕然张嘴,目光聚焦处正是蕲州东北方的英、霍山区。
赵当世近前,点零黄州府与安庆府、庐州府三府交接处,道:“‘老回回’由九江府水寨北遁,‘革里眼’自蕲州城郊东逃,很显然,二者碰头最近之地,就在于此。”眯着眼瞅清了标示地名的细墨字,轻读出口,“大浮山。”
黄得功抚掌欣喜道:“赵兄料敌机先的本事撩。只要提前在大浮山设下埋伏,保管能给回、革二贼包上个团团圆圆的大饺子。”
林报国皱眉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距贼寇大败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不早逃之夭夭的‘革里眼’,怕消息传回水寨,我军如何能提前一步,将这俩贼子一网打尽?”
赵当世爽然一笑道:“本来定是来不及,然在蕲州,这事可行!”着指尖一点点在蕲州府城北,“此战要得先机,就靠它了。”
宋、黄、林同时将视线移过去,恍然大悟。原来,蕲州因汇入大江的蕲水而得名,而蕲水溯源至上游,正发源于与大浮山一线之隔的四流山。
林报国怔目道:“原来如此!”
黄得功哈哈大笑:“妙啊,蕲水是府内主河脉,水宽且深,以快船溯水而上,就凭贼寇的两条腿,岂能快得过我军?”
宋一鹤这时候则已经嗔目结舌,不出话来。他完全想不到赵当世临时居然还能想出这一套方案。他博览兵书,自认在文官中很算知兵,只在这一刻他总算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赵当世能称雄楚北,确有其过人之处。
赵当世鼓动三壤:“即便如此,时间对我军也不宽裕。此去伏击,以快、狠为主,人不需多,千人足矣,可立即从镇港出船,沿大江北上至蕲州,再转进蕲水。”接着连续吩咐,“黄兄,你出八百精锐,和我二百人为此行主力。林兄,你引兵径直向东穿插,不要给贼寇改道东逃的机会,若见贼寇向北驱逐即可。宋军门,劳烦你督黄兄留下的水军,来回游弋巡逻蕲州自九江府一带江面,截断贼寇重新南窜的道路。”最后道,“蕲州城里我营的驻军,我亦会遣人通知,让他们严防西面。这样一来,东、南、西三面张网,将回、革贼逼向北方大浮山,可一战定乾坤!”
“是!”黄得功大声答应,不知不觉,他与林报国都把宋一鹤当成了空气,唯赵当世之命是从了。就连宋一鹤自己,亦茫然自失,唯有木然点头称是。
半个时辰后,三十艘苍山船飞速驶离马口镇港口,沿江北上。至蕲州停留片刻,负责守城的郑时新前来进见。郑时新体型胖大,且无胡须声音偏细,光外表像个富家少爷。虽看着懦弱,但赵当世知道其实是他郑家三兄弟里头性格最刚强的一个,嘉勉了他几句,并询问“革里眼”贺一龙的去向。
“革贼夜间攻打城池,被属下与州兵合力击退。不久前黎明之际复来一次,想纵火焚烧子城外的民舍,百姓抵抗,属下后头夹击,又将之逐走了。”
赵当世扭头对黄得功道:“‘革里眼’估计走不太远,我等可速去大浮山蹲候。”随即安排郑时新兵马布置,迅速转军进入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