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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对子(三)

    日悬当空,绿意浓盛的林海在和风下波涛起伏。透过林隙,一条黄泥小径曲折向上。小径两边杂草繁密,人走在上面刮动草枝,带起窸窸窣窣的轻响。头戴斗笠的侯大贵踩折一根挡道的横枝,回顾身后三人道:“腿脚都麻利些,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角儿,咱们攒的局,自个儿迟了面子上需不好看。”

    三人应诺,自他们身后又走上一人,对侯大贵道:“统制,向山脚路过的樵夫打探过了,沿这条土路向上便是山神庙。”

    侯大贵朝他笑一笑道:“方才尚在想老李你怎么还没影儿呢,这次山神庙之会,若无你在,我可要失一大臂助。”与他说话的正是当下赵营无俦营前哨的哨官李延朗。侯、李二人不久前奉命赶来承天府办事,星夜兼程至今,才算到了关键时候。

    侯大贵是无俦营统制坐营官,也是李延朗的顶头上司,李延朗在与他说话间从始至终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造次。

    侯大贵欣赏李延朗低调的性格以及带兵的能力,很早便希望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麾下,但李延朗似乎有意与侯大贵保持距离,对侯大贵的几次试探都装聋作哑。侯大贵虽说郁闷,可也没有急躁,因为他清楚李延朗颇受赵当世器重,且有些来头,迫之无益。因此打定主意,即便无法将李延朗收为己用,至少也得与其人维持住良好的关系。

    在他看来,毕竟目前在赵营侯、徐、郭、韩、王五大将中,徐、郭二人算一个鼻孔出气,王来兴是赵当世心腹,韩衮则超脱于外,自己要巩固住地位,压制住另外四人,少不得要中级将领们的支持。而无俦营中,中军白旺、参事督军覃奇功都不是能够拉拢的对象,所以获得前、左、右、后四哨掌兵哨官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

    谈不几句,一只鹧鸪自林梢低掠而过,与侯、李同行的三名护卫挥动开山刀,劈开前路的几丛刺灌。抬眼处,是几段残断的黄土墙。黄土墙后,有一间竹屋,但上头敷盖的干草已七零八落全无遮蔽,竹屋的木门下边也腐烂了大半,有气无力地挂着。而在竹屋侧方,一座庙宇落于几株高耸的古柏之间,但看其形貌,亦是失修已久,砖瓦脱落多有,庙前几座石雕也东倒西歪,藏在杂草之中,与竹屋残破仿佛。

    “僻静清幽,这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侯大贵干笑两声,语带嘲讽。这时候,庙门口有人见着了他们,当即返身进入山神庙内。不多时,数人走将出来,当中一个魁梧汉子尤为急切,三步并两步大跨上来,径直抱住李延朗道:“九子!”

    李延朗亦激动道:“五哥!”

    侯大贵笑了笑:“果然是龙兄虎弟,今得聚首,大慰人心!”

    李延朗松开手,介绍道:“五哥,这位便是我赵营统制官侯大贵。今日会,侯统制为主使,我为副使。”又道,“统制,他是我族中五哥......”

    “我知,‘射塌天’三个字报出来,但凡江湖中人,谁不竖个大拇指?”侯大贵立刻接过话,“在下赵营侯大贵,见过李掌盘子。”

    那魁梧汉子摇摇头道:“略得些虚名罢了,愧不敢当侯统制赞誉。”这汉子便是当今颇有名气的大寇“射塌天”李万庆。李万庆是陕西延安人,听说其家族源出陇西李氏,只不过是偏房小枝,且到他这一代早已中落上百年,情况比之那“汉室宗亲刘玄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当初背族从贼,是以自起“万庆”为名以免玷污族谱,但到了后来,却混出了名堂、日渐壮盛,这“万庆”之名也好似成了本名。

    李万庆读过点书,头脑灵活、善于应变,虽自起

    事来跌宕起伏,但终归都能稳固向上,且在各家大势力间来回求存,始终保持着十分的独立性。以名气而言,与刘国能旗鼓相当,二人的行事作风也有些类同。赵当世之所以此次派李延朗随侯大贵同来承天府办事,也是考虑到了他与李万庆的宗族关系。

    说话间,几人自李万庆身后也走上来,李万庆指着一名黝黑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道:“此乃贺掌盘。”又看向侧边一个尖三角脸的汉子,“蔺掌盘。”最后拍拍右后的圆脸汉子,“这是刘掌盘。”

    侯大贵听了,心中了然。“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无一不是曾经纵贯驰骋川陕乃至东南的当世大寇。

    贺锦笑眯眯地看着侯大贵道:“侯统制,你家掌盘子现在可好?”

    侯大贵笑道:“托左金王的福,我家主公万事安康。”接着补一句,“我家主公常在人前提的一句话便是,若无那时左金王赠药,便无今日赵当世。”

    贺锦听罢,洪声大笑,笑声震林岳,甚是爽朗。

    李万庆道:“老贺,人赵老弟现在是朝廷命官,该称大人才是,你还土垃吧唧称什么掌盘子。”

    贺锦面带笑意:“俺这不是说溜嘴了吗。整日价都是与这家掌盘那家掌盘说话,却从没荣幸和官府的大人们讲过话,难改口咯。”说着对侯大贵道,“俺早就知道,赵兄弟不是池中物,有朝一日定当腾飞九天,现在看来,俺这眼光也不算差。”又笑笑,“更闻他近日斩杀了张雄飞那竖子,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个好汉真豪杰!”

    蔺养成也道:“不错,我亦曾有幸与赵兄弟共事。那时我与他均在李闯王手下效力,是他力排众议,定下围杀曹文诏的方略,更亲手割下了姓曹的首级,大振我义军气势。现在想来,那份胆勇,实非常人能及。”言及此处,上去握住侯大贵的手道,“侯统制,我们见过。可惜贵营后来就转移了,你我难进一步交往,甚是遗憾。”

    侯大贵笑道:“无妨。我钦慕掌盘之名,神交既久,分外珍贵。”心中其实对蔺养成的鬼话完全不以为然。

    蔺养成叹气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留在陕西,更不该又出了河南。否则与赵兄弟共襄大义,轰轰烈烈干下一番事业,岂不快慰!”

    此时,李万庆插话道:“老侯,老刘是我等的好兄弟,不是外人。他来此捧场,你不介意吧。”说话时虽半是调笑,但眉宇中却蕴有一丝担忧。

    侯大贵立刻大笑道:“怎会介意!刘掌盘子的名号如雷贯耳,我先前还怕请不动刘掌盘,现肯赏光,高兴还来不及。”李延朗附和称是。

    李万庆等人闻言皆欢笑,侯大贵心中对此却是透亮。在来承天府前,他已经了解过当前湖广、河南诸寇的态势,各类大大小小流寇营头虽多,但大体上可以分为曹操派、老回回派以及中间派三派。

    曹操派与老回回派,顾名思义,派内成员分别是曹操罗汝才与老回回马守应的铁杆粉丝,以他俩马首是瞻。比如“一丈青”施公达、“一条龙”张立、“小秦王”王光恩、“关索”王光泰以及“整齐王”王和尚等,无论是走是战,均紧跟罗汝才的步伐。而像“混十万”马进忠、“革里眼”贺一龙等,则始终围绕马守应,与之同仇敌忾。

    其实这也是近年来流寇内部的一个趋势,即面对日益紧逼的朝廷以及逐渐枯竭的地方资源,当初零散的小势力慢慢都开始融入了几家较大的营头,以求自保。在陕西,李自成的闯营已经基本完成了对陕中流寇的整合,一家独

    大。而赵当世若不选择出川,而是坚持在川中活动,四川基本上也会插上赵营的旗帜。湖广、河南等地因为流寇为数甚众,所以同化过程要慢上许多,但也早显出端倪,即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三家脱颖而出。因尚未完成彻底整合,故而依然有第三派、也就是中间派存在。

    中间派即指徘徊于楚豫间,固然经常与马守应或罗汝才合军,但一直是若即若离的状态的诸营流寇,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即有“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兴世王”王国宁、“射塌天”李万庆、“顺义王”沈万登等。

    这些人之所以没有融入马守应或罗汝才麾下,原因很杂。如蔺养成,就因为曾与李自成搭档很久,不受马、罗的信任,左右碰壁。再如贺锦,则是压根瞧不上马守应他们,不甘屈于人下。

    所以属于中间派的流寇,就是赵当世想要重点发力的方向。换而言之,赵营三条建设性方略“广结援”中,这些人都是要尽量争取的对象。尤其是在杀了张雄飞,与回营翻脸几乎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得到贺锦等人的支持,就变得尤为重要。

    而贺锦、蔺养成以及李万庆三家因与赵营有着各种各样的私情关系,所以被列为了首先接触的选择。刘希尧与赵当世没有过交集,贸然来到这么一个私密的场所,李万庆担忧侯大贵会不悦也不是没有道理。

    几人在庙外扯了几句,转入山神庙内。庙里倒收拾过了,算整洁,还摆上了个小圆桌以及少许酒水瓜果。才坐下来,蔺养成就开始骂起了罗汝才:“都说马、罗两个是咱义军的诸葛孔明与司马仲达,我看倒是两匹没脑子的马骡。”

    侯大贵说道:“听闻近期各位跟着曹操从河南转进武昌一带,不知意欲何为。”

    蔺养成回道:“还不是罗汝才那狗怂的东西忽悠大家,说什么以退为进。好端端的河南留着不走,非要从麻城、武昌迂回到襄......北面。”

    侯大贵听他说到一半口风一变,便留了心眼,故作若无其事道:“河南有张任学、左良玉、陈永福等堵在那里,个个凶悍异常,的确不太好走。”

    刘希尧皮笑肉不笑道:“湖广好走吗?许成名、杨世恩也都不是善茬,何况还有龙在田和他手下一班野人。在湖广不掉一层皮,我看是走不出去的。”

    李万庆有意无意说一句:“你说当初若是跟着老回回,咱们会好过些吗?”

    刘希尧又道:“未必。老回回几个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是苦哈哈,又何必互相羡慕呢。”

    蔺养成自嘲道:“倒不如当初就留在陕西,一了百了,少了这两年的折腾。”

    刘希尧摇头道:“李闯王未必就滋润了,没准去陕西一看,你还得回来这里。老闯王一走,群龙无首。你看看这两年,跟着八大王、老回回他们,流来流去,又捞到了什么好果子?尽是胡闹。这大义的天,我看是暗了一半了。”

    蔺养成冷哼一声道:“一说八大王,这厮当真好手段。一番花言巧语,把咱们都当猴耍了,自己拍拍屁股,摇身一变,穿金装、系玉带,倒人模狗样当起官儿来了。”

    李万庆轻咳道:“老蔺,老侯面前,有些话不要乱说。”

    赵当世是跟着张献忠一并接受招安,蔺养成编排张献忠,便相当于将赵当世也捎上怼了。侯大贵刚想发话表示大度,但心念电转,感觉这李、蔺二人这一唱一和似乎有些预谋。偷偷瞟了一眼众人,但见一时间贺锦、蔺养成等人,都是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