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便开始的宴席,直到入夜方歇。众人乱哄哄地拥出中军大帐,各自归去,赵当世转视席间,左梦庚、左思礼、金声桓、刘国能四人均已是酩酊大醉。起初,左思礼还算绷得住,生意场中人,酒量也上佳,可架不住气氛热烈以及姑娘的殷勤款款,最终亦步金声桓、刘国能的后尘,栽倒在了席上。
赵当世俯身对倒在位旁的左梦庚道:“贤侄,现在送你回营帐休息可好?”
左梦庚嘴角流涎,双手摆动连道:“不好,不好!”
赵当世问道:“怎么不好?”
左梦庚嚷嚷:“没有流波,我不休息。”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在十分醉意下,左梦庚觊觎饶流波至此已然毫无顾忌。
赵当世闻言,与饶流波相视皆忍俊不禁。随后兵士上来,将左梦庚等人先行送回营帐,再转回来,赵当世对尚在收拾狼藉杯盘的饶流波道:“辛苦你了。”
饶流波赶忙道:“这是奴奴该做的,能得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
赵当世叹口气道:“我知道,你跟着侯统制,虽有庇护,却也受了不少苦。”诚然,饶流波一介女流能在赵营安然无恙生活至今,侯大贵功不可没。但赵当世也从王来兴与庞劲明等人处了解到,侯大贵大老粗一个,恶习难改,虽喜饶流波美貌,可对她的打骂虐待也是家常便饭。最严重一次,饶流波的左腿险些被打折,所幸为巡夜的兵士撞破,侯大贵忧心事情传出去影响不好,方才作罢。
饶流波听了赵当世这句话,回想起过往种种,忽而垂泪。她本是汉中良家女,但十三岁那年家破人亡,给人卖到画舫学习诗词歌赋,三年之后已是汉中小有名气的瘦马,身后追求者数不胜数,内中不仅有达官显贵,文人才子亦不在少数。本待是等时机成熟后择一善者将自己赎出,托付了终身。可谁料贼乱迭起,汉中连连被兵,即便东躲西藏,依然免不了一朝沦为流寇们盘中餐。
跟武大定前,饶流波实则已经先后被七八名大小流寇渠首占据,这段颠沛流离、无所依靠的日子对她而言算是彻底的洗礼。她明白了如何凭借自己的美貌与身段,在无数牛鬼蛇神中来回腾挪,保全性命。当勉强成为习惯,无论面对何种男人,她都已有了足够的自信应付自如。
只不过,生存永远无法与生活等同。纵然依靠狐媚逢迎,她每每能够凌驾于数千数万人之上,不愁吃喝,她却从未快乐过,人前的强颜欢笑,背后却是深夜痛彻心扉地低泣。为了在这乱世苟延下去,她能做的只有攀附面前的强者,以至于践踏自己的尊严来换取他们的满足。当初,她曾跟过一个贼渠,那贼渠性格古怪,每逢房事便喜好施虐。饶流波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自己的右腿内侧被强行用烙铁烙出了一个半掌般大的焦口。即便后来伤口痊愈,那三角形的棕灰印记却是再抹不去了。
这还不算,当跟了武大定,这道伤疤给他发现,他便大发雷霆,心中感到不平衡,竟是不顾饶流波涕泣哀求,又生生在她的左腿烙了一个新口子,以示权威。那一次,若非咬牙坚持,她或许就此一命呜呼也未可知。
而今又落到了侯大贵手里,饶流波的痛苦并未因此减轻。为了存活,她只能忍耐,然而谁人又能想到在这身华丽衣裳遮挡下的肉体上,会有如此千疮百孔。过一日,算一日。痛苦到了极至,能自我安慰的,也只剩这一个念想了。
直到赵当世找上她。
赵当世给她指了一条新路,一条她从未走过,也从未敢想的路。
现在看来,自己那时的选择是对的,至少目前看来,左梦庚喜欢她。她不奢求能永远得到左梦庚的宠幸,她只希望能作为左梦庚的一房滕妾,甚至是奴婢,过上崭新的生活。只要能进左家,就再也不必担忧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失宠,她也不在乎。安安稳稳过下去,哪怕一辈子与花花草草为伴,也是她当初想也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想着想着,眼中的泪水就断线的珠子也似止也止不住,赵当世看向掩面而泣的饶流波,叹口气道:“你能替我了这一桩事,既成全了赵营,也成全了你自己。”接着又道,“我在席上说,你是我的义妹,你还记得吗?”
饶流波心里一紧,抬起泪盈盈的双眼看向赵当世。
“你读过圣贤书,当知程子说过‘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的话。我赵当世一言既出,自当奉行。自今日起,你我便兄妹相称。”赵当世郑重说道。
“大人!”
饶流波脚下一软,几乎跪倒,赵当世及时上前将她扶住,但看饶流波媚眼如丝,竟有勾诱之色,当下稳住心神,松开手,转身负手道:“左梦庚这小子虽说轻狂,但心眼不坏。你跟着他,往后日子必然好过。”
“是,大人......哥哥。”饶流波心思很快,见赵当世不为所动,很快就老实了不少。能同时攀上左梦庚与赵当世两棵大树,换谁会不乐意呢?
赵当世这时转回身,说道:“贤妹在左家,要安生待着。做哥哥的思念妹子,也会派人去探望。”说着,对她微微一笑。
饶流波不傻,听了这话再看赵当世的暗示,猛然明白了赵当世希望自己去左家的真正目的所在。一时间五味杂陈,但想着这结局对自己终归是好的,便也释然多了,堆笑回道:“妹子想起了哥哥,也会写信一诉衷肠。”
赵当世笑着点点头,复道:“你去左家,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供你支用,权当嫁妆。若不够了,你尽可与哥哥说。”
这一次,饶流波就从容多了,对着赵当世方方正正福了一福,甜声道:“谢哥哥。”
一宿过后,赵营校场。今晨分外清爽,赵当世正与教练使葛海山以及徐珲讨论操练事宜,谈不多时,人报左梦庚已至。
赵当世离了葛、徐二人,转出校场,淡淡薄雾中,左梦庚迎面而来。
二人头一遭面对而立,赵当世这才发觉,这左梦庚虽年幼,身形却已经颇长大,几乎与自己平齐,可见他很好继承了其父的高大身材。
“贤侄怎么早起了,莫非未曾歇息好?”赵当世含笑道。昨夜与饶流波谈完话,即将她送去了左梦庚的营帐。想来以饶流波的手段,定能将左梦庚这黄口小儿收拾得服服帖帖。想着再看左梦庚,的确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全无宿醉的样子。
左梦庚挠挠脑袋,有些羞赧道:“侄儿虚长这么大,昨夜才方知人生至乐。今日早起不为别的,只为感谢赵叔慷慨赠佳人。”
赵当世道:“这是该当的。除却舍妹,叔叔听说贤侄酷爱田猎,所以特意准备了三匹上等良驹赠给贤侄。等校场操演完了,我便带贤侄去看马。”
左梦庚听了这话,更加感动,道:“叔叔厚恩,侄儿真无以为报!”
赵当世笑
道:“生子当如贤侄。我甚为羡慕令尊,羡慕他生下了贤侄这般的好儿子!”
左梦庚想了想忽道:“叔叔对我好尤胜亲父。如若叔叔不弃,侄儿意欲拜叔叔为义父。以后亦父子相称。想爹爹知道了,也会高兴。”
年轻人的冲动有时便是这么突如其来,平白无故多了个儿子,还是左良玉的儿子,赵当世再怎么算,这笔买卖也是稳赚不赔。于是当下立刻答应道:“我亦有此意。得贤侄为子,叔叔不枉此生!”说完又道,“你我结为父子,不可仓促。待午后我派人筑台上香,告请天地,再请金、刘等大人做个见证方算周全。”
左梦庚点头道:“全凭赵叔吩咐。”
待左思礼等人知悉赵当世与左梦庚结为义亲之事时,先是大惊,而后金声桓道:“公子此举,于我是利是弊?若有弊,可速阻之。”
刘国能说道:“赵当世狡黠英豪,昨夜宴席上种种必是早有预谋,为的就是讨好公子。”
左思礼思索一番道:“赵当似乎固然狡猾,但其所作所为对我左家并无坏处。左帅派公子与我等前来,不就是为了交结其人,引为臂助吗?而今有公子为媒,再好不过。”
刘国能皱眉道:“只怕赵当世拉拢公子,尚有他图。公子年幼,易受人摆布,我等既有监理之责,不好坐视不管。”
金声桓急躁,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个借口,把事搅黄了?”
左思礼考虑再三,仍阻止道:“不可。此事我等难以定夺,还是等回见了左帅,听他意思。赵当世此间既要与公子结义亲,且由他去,于我左家无甚滞碍。反而现在若贸然拂了赵当世的面子,坏了左帅全盘计划,才是欠妥。”左家基本上就是左良玉的一言堂,左梦庚年纪尚小,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无法对左良玉最终的决策造成影响。
金声桓与刘国能听了,到底是求稳的心态占了上风,各自点头道:“也好。”
短短几日内,赵当世先认陈洪范为义兄,后又收左梦庚为义子。赵营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在“广结援”这条路上已开始慢慢积攒起了能量。又过一日,南面战事紧急,左梦庚等人向赵当世辞别,金声桓部也随即南下。
到了五月下旬,有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来报,言称通过对近段事情周遭侦查情报的综合分析,发现襄阳府内连同附近郧阳、南阳等州府,流寇活动频率忽而爆炸性上升,各地不少庄园、港铺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流寇侵扰。然而这些流寇来去无踪,规模也都不甚大,难以摸清来路,来历也很诡异。
鹿头店参将负责对襄阳府及周边地区维稳,是以庞劲明请示,希望赵当世专门分拨出几支军队,开始摸查这些流寇的底线,一来履行本职工作,二来也可锻炼新成野战军的组织度与实战力。
不过,赵当世暂时拒绝了这一请求,庞劲明接连请示三次,都被打了回来,颇有几分懊丧。他的表情赵当世看在眼里,却喜在心里。
五月二十五日,赵当世正办公,一封书信不期而至,信的主人是带兵驻扎在襄阳的昌平总兵陈洪范。拆信细览,上头却是邀请赵当世再度前往襄阳西面檀溪湖畔的陈家庄园,赴陈洪范的家宴。信上明言,这一次家宴实非寻常,因为与会的除了赵当世,尚有湖广巡按林铭球、襄阳府推官邝曰广、襄阳县知县李大觉、南阳知县何腾蛟以及襄王朱翊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