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之地,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海教谕训斥完,捡起被搓成团的报纸,展开一看,神色不由得一滞。
“先生,那纸团……”有学生还想要回报纸。
海教谕一脸严肃道:“此乃朝廷禁物,你们怎可私下传阅,所有人把《教约》抄写一遍,明日一早交到我手中。这禁物,我会拿去烧掉,以后休要让我看到。”
听到此言,众学子心里皆一阵哀嚎,纷纷怨毒地看向肇事者。
海教谕是个非常恪守道德礼仪规范的人,刚抵达任所不久,他就撰写了县儒学的《教约》,着手整顿学风、严肃纪律,以圣贤事来教导生员。其中有“首揭朱子白鹿洞五规、辅汉卿会粹六条”、“诸生讲读升散,必宿号舍”、“家有冠婚诸事,禀请循礼而行”、“相见拜揖外,不许更持一货物”、“进参谒礼仪,断断执会典宪纲…明伦堂不跪,道傍不跪,迎送廓门不出。”等。遇到这么一位较真的教谕,原来懒散无治的县儒学师生被“折磨”的苦不堪言。
见海教谕快步离开,学子们如丧考妣般做回自己的座位,立即奋笔疾书。
海教谕回到房间,将报纸展平,认真了起来。文章之言,联系到过去自己的所见所闻,不禁让他后背深寒。
海教谕祖籍福建,南宋时,先祖海俅从福建迁居到広州。海俅的重孙海逊子在明朝初任広州卫指挥,其子海答儿于洪武十六年(1383年)从军来到琼州,便在琼山县落了户。
海答儿膝下有子侄海澄、海澜、海翰、海鹏、海迈五人,其中海澄官至蜀道监察御史,其他三人也都中过举,唯独海教谕的父亲海翰无所作为,只是一个廪生。
海教谕生于正德八年(1514年),在其四岁时,其父海翰病故。从此,海教谕与寡母谢氏相依为命,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十亩农田与海家在当地的大族地位,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其母谢氏性格刚强,对海教谕要求非常严格,不让他像同龄儿童那样嬉戏玩耍。海教谕自幼攻读诗书经传,立志日后如果做官,就要做一个不谋取私利,不谄媚权贵,刚直不阿的好官,因此他自号“刚峰”,取其做人要刚强正直,不畏邪恶的意思。
海教谕读书时,王明心学传到了琼州,其提倡的知行合一、立诚、反对“乡愿”(指表里不一)等主张,对海教谕影响颇大。
正因为出身不高,再加上务实的求学态度,使得海教谕对琼州当地的社情异常了解。海教谕生活的琼州北部,黎汉矛盾十分尖锐,因此常有黎人做乱。南部历史上本该发生的那燕起义因为宋洲的搅合,黎人陆续迁到了海外金兰与台南,反而十分太平。海教谕走访一番后,认为开道立县,加强两族交流融合,才是解决矛盾的最好办法。
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的乡试,海教谕所写的《治黎策》被主考官黄廷用赏识,得以顺利中举。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海教谕上京参加会试,向朝廷上《平黎策》,重申了自己的治黎策略。可惜这一建议并没有引起朝廷的重视,这次会试海教谕不出意外的落榜了。
和历史上的情况稍有不同,海教谕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的会试不中后,便彻底放弃了科考,经恩师郑廷鹄的故交広东提学副使蔡克廉与同榜好友江西巡抚黄光升的推荐,落榜后不到一个月,吏部便给海教谕安排了去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的差事。
眼下,海教谕虽只是个八品小官,处庙堂之远,但对朝中大事从未漠不关心。在他看来如今的大明外部北有鞑靼,东南有宋夷,内部民生凋敝,百姓生活疾苦,可谓内外交困,其根结究竟在哪,这个疑惑一直困惑着海教谕。
宋洲夷人报纸上的这篇文章给了海教谕一个全新角度,思考问题,子不语怪力乱神,海教谕自然不会去信什么“天命之说”,在他看来事在人为,或许一切的弊端都在人上。大明不乏治世能臣,但多得是尸位素餐之辈,夷人报纸中所提的经济、正治、军事、民生,额……还有气候,只怕没有多少人能看得明白,包括海教谕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可有些事就怕不懂装懂。
另外,还有一点压在海教谕心底的,是对君父不作为的不满。
朱厚熜即位之初,勤于政务,整顿朝纲,推行新政。裁抑司礼监的权力,撤废镇守太监,严肃监察制度,重视任用张璁等一批贤臣,使混乱的朝堂为之一清。同时朱厚熜还严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田于民。怎么看,这位君主都像是一位旷世明君。
可这位旷世明君而今大兴土木、迷信祷祀,导致皇帑日益剧增,朝廷财政入不敷出,不得不额外增税。前后对比,简直判若两人。
海教谕亲眼所见的南平县,百姓既要承受名目众多的赋役征发和严厉的海禁,又要面临随时出现的自然灾害,可谓“膏血为之罄尽”,许多生路断绝的百姓不得不逃往海外,或者隐匿依附于大户。这种颓势再不改变,也许不到宋洲夷人所说的百年,大明的江山就要不复存在。
一想到此,海教谕不免痛心疾首。他烧掉报纸,伏于案桌,心中开始了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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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六,也就在海教谕埋头撰笔时,江都县被宋洲攻破,紧接着,宋洲又兵锋直抵泰州。
泰州刘庄、白驹、栟茶、角斜四堡一日便被宋洲攻克,告急的烽火堠烟传遍扬州府各地,扬州府城收到了泰州求援的文书,可府城现在哪有兵力前去迟援。
情急之下,扬州知府同知朱裒连派五批信使冒险渡江,向金陵请救兵,但五批信使派出后,金陵那边没有半点动静,仿佛泥牛入海。
昔日喧嚣的小秦淮河,如今一片死寂,扬州府城上下皆陷入到一股深深地绝望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