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陶南风,她冷着脸一语不发,那微微翘起的睫毛像一排密密鸦羽,随着明眸忽闪忽闪。
乔亚东觉得她像个挂在墙上的仕女图,美则美矣,却缺少点灵动之气。可就算是个木头美人,依然牵动着他的目光。
真正感觉到她的活力,是暴风雨来临前陶南风拿着砍柴刀到小树林砍松木。她举手投足之间充满力量感、韵律感,让乔亚东一颗心为之荡漾。
茅草房垮塌,陶南风勇敢站出来画建筑图、挖地基、和泥做砖,显露出极强的专业才能,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令人仰望。
种种情感积累起来,当她盈盈眼波含泪望过来,心动只是一瞬间。
乔亚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瞬间。
农场第一场雪落之前,知青们一起下山,乔亚东从邮局拿到家书交给陶南风,三个月第一次收到父亲的信,陶南风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信封上,乔亚东有些心疼地递过去手绢。
陶南风没有接他的手帕,只抬眸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带着水光,美丽中带着一丝脆弱,引人怜惜。那一刻,乔亚东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心动的声音,闻到了桃花盛开的馨香。
一旦动心,乔亚东越看陶南风越喜欢。
她外表沉默,可是很有内秀,热爱建筑,只要一说到专业知识就变得话多起来,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
她看着清冷,可是心地善良,对朋友处处谦让,哪怕明知道自己会吃亏依然不改本心。
她独立勇敢,却又有一颗易感的心。旁人对她一分好,她还十分好,旁人对她一分善,她还十分善。
虽然喜欢,乔亚东却不敢表达。一则因为近情情怯,他没有谈恋爱的经验,不知道如何说出口;一则因为母亲反复叮嘱要谨言慎行,一切以推荐上大学为目的,不能因为感情消磨革命意志。
乔亚东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让他好好爱护陶南风,认真地追求她、和她手牵手走遍农场的每一个角落、和她一起看日出日落,他陪她盖房子,她听他吹口琴。
另一个小人却悄悄告诉他,陶南风在农场威信高、群众基础好,要是推荐工农兵大学,她肯定会是自己最直接的竞争对手。而且,这个时候谈恋爱,万一被人举报不务正业功亏一篑,岂不后悔终生?
挣扎来挣扎去,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晴天霹雳,陶南风和向北恋爱了!
南风向北,多么般配。
不论乔亚东多么不情愿,事实就是事实,陶南风向他放了狠话,如果他平静接受,那就还是朋友;如果他还要纠缠,那就再不往来。
乔亚东只能放下那一番心思,不敢再显露半分。再后来,他顺利推荐读工农兵大学,学了经济学专业,在陶守信教授的影响下,本科毕业考进魔都大学攻读研究生,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乔亚东牢牢记得陶守信教授说过的话。
——为什么要读大学?因为大学不仅能学知识、培养各项能力,还会教你们去思考。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这样哲学思考,将一直伴随着你们的大学时光。一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知识学得再好、大学成绩再高,都算不上是真正的人才。
因此,乔亚东一直在边学边思考,思考未来国家的经济发展走向,思考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按照向北的要求,乔亚东大胆地写出《土地价值之我见》,发表在《江城日报》,这篇挑战现在认知、推动华国土地制度改革的学术文章引发全国经济学学者们热议,把他推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研究生一毕业,乔亚东就被京都大学经济学院抢走,一步步由讲师走到副教授,成为京都大学最年轻、帅气的教师。
走在校园里,总是单身一人的乔亚东成为一道风景线,可是没有女生敢靠近。乔亚东以陶守信为人生楷模,潜心学问、不苟言笑、与学生保持距离,颇有点高冷意味。
虽然也有同事介绍对象,也有胆大的女生写情书表白,但乔亚东一直拒绝。
因为曾经爱过陶南风,她的内秀、聪慧、勇敢、执着在乔亚东心中划下重重一笔,提高了他对另一半的期待值,对爱情再没有一丝憧憬。
年过三十,父母不断催婚,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焦灼的眼神,乔亚东有些心软,终于肯接受相亲。
父母拜托京都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在京都大学工作的教学秘书孙婉玲,模样周正讨喜,圆圆脸蛋,一笑两个小酒涡,性情温柔,两个人慢慢交往,互相了解之后开始谈婚论嫁。
和孙婉玲一起到家具城买结婚用的床、沙发、衣柜,乔亚东微笑地看着女友高高兴兴地挑选,心中一片安宁。往事渐渐变淡,每个人都要往前走。
“乔亚东!怎么是你?”一个女子诧异的声音在乔亚东身后响起。
乔亚东转过身,正对上一张清瘦憔悴的脸。
瓜子脸、皮肤白净、打扮时髦,但眉宇间却有一种挥不去的疲惫与烦躁。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乔亚东判断出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便礼貌地询问:“你好,请问你是……”
女子嘴角一勾,嘲讽一笑:“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陶南风的姐姐,冯悠。”
往事忽然扑面而来。
乔亚东后退半步,打量了她一眼,“哦”了一声,再没有第一个字。
这个女人他听说过,陶南风的继姐,忽悠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自己却顺利分配到图书馆工作,陶南风回家之后揭穿了冯悠与继母的真面目,父女俩与她们彻底决裂,再无来往。
她怎么认识自己?为什么突然跑过来打招呼?还用一种近乎谴责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偷了她的心、抢了她的人,简直荒谬!
孙婉玲见到熟人打招呼,走过来挽住乔亚东胳膊,好脾气地问:“是谁呀?”
乔亚东拍了拍女友手背:“不相干的人。”
冯悠气极,大声道:“怎么不相干呢?你不是陶南风的好朋友吗?我是陶南风的姐姐呀。”
眼前的乔亚东儒雅清俊,眼神端正清明,举手投足间与陶守信有几分相似,这让冯悠更加心里难过。明明那本书里,乔亚东是她的丈夫!乔亚东为人正派,绝对不会像周若玮那样在外面找小三,也不会像周若玮那样贪赃枉法被关进监狱。
现在周若玮虽然被放了出来,但一个坐过牢的男人能够寻到什么好工作?他整日里酗酒唠叨,搞砸了几笔交易,连累得住房交易公司差点办不下去。只要冯悠骂他,周若玮就会埋怨是她害他坐牢、被开除,两人相看两厌,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可即使是这样,两人也没有离婚。周若玮是因为没有别的去处,只能死抓着冯悠不放,冯悠则是丢不起这个人,必须维持自己贤惠良妻的形象。
今天她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却遇到乔亚东,这让她内心的委屈、不甘尽数涌上来,忍不住走出来叫住乔亚东。
乔亚东冷冷地撇了她一眼,拉着孙婉玲要离开,却被冯悠拦住去路,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听呆了乔亚东。
“你,原本应该是我的!”
乔亚东觉得莫名其妙,与孙婉玲对视一眼,这个陌生女人怕有精神病吧?从来没有交集的人生,她怎么有脸说这么一句话?
到了晚上,乔亚东忽然做了一个梦。
1973年9月,一切重新开始。
夏末初秋,暑热未消。
一十名知青坐在一辆破旧的客运车上,往秀峰农场而去。
都是江城市的高中毕业生,十七、八岁的年龄,看着窗外越来越清晰的苍翠青山,闻着窗外阵阵稻香,大家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
陶南风坐在车厢后排靠窗位置,抿着唇,眼神略带着茫然,看向车窗外。
她侧颜很美,眼睛大而亮,眼睫毛长而密,展开似一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两条辫子用红色绸带扎着,一件浅粉色小碎花衬衫干净整洁,漂亮得像一幅画,安静而沉闷。
车厢里正热烈讨论,为什么报名下乡当知青,魏民的奇葩回答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我太能吃,我妈说去农场好歹还有补助,饿不死。”
陶南风嘴角扯了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
“陶南风,一路上你的话最少,你也说说,怎么会报名下乡?”乔亚东这一句问话,让十九个知青的目光都投注在陶南风脸上。
陶南风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抬手捂住半边脸。她的手白皙修长,手指纤细柔美,更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几个同学悄悄议论着。
“她长得真好看。”
“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她家里人怎么舍得让她去农场吃苦?”
“嘘……可不敢说吃苦,我们是响应主席号召的热血好青年。”
陶南风显然不太习惯被人过多关注,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
陶南风冰冷的回答成功让大家闭上了嘴。
魏民捅了捅乔亚东的腰:“这个陶南风到底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合群,看样子也不像个能干农活的,她下乡插队当知青不是来给咱们添乱吗?”
乔亚东再看一眼陶南风那秀美的面庞:“别这么说,大家是同一批知青,将来互相帮助吧。”
“嘎!噗——”
车停了下来。
知青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出车外,性急的男生不管三七一十一,站在阳光之下展开双臂,仰头看向眼前高耸的青山,大叫道:“秀峰山农场,我们来了!”
司机对着这群跳脱的知青吼了一句:“还没到呢!前面没有路了,你们自己走上去吧。”
按照司机的话,前面还有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只能顺着一条崎岖小路慢慢走上去。
知青们都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带的行李多。一个个斜背军绿色大挎包,左手拎着一袋子尼龙网兜,里头装着搪瓷脸盆、洗漱用具、饭盒等,背上背一卷铺盖,右手有的提一个装衣物的帆布袋子,有的提一口泛着油光的暗红色藤箱,顺着山路往前走。
山路很陡,越往上走,气温越低风越凉。
汗水湿透后背衬衫,风一吹,寒意顿生。十六个男知青、四个女知青,生平第一次背这么多行李走山路,背痛、手酸、脚软,全靠意志力支撑着前行。
好在山路两旁总有漂亮的景物出现,让大家时不时会有惊喜。
“啊呀,有野鸡!看到了吗?那长长的尾巴好漂亮!”
“水声哗哗,有山泉水!好甜啊,大家来喝一口。”
“野菊花!啊…秀峰山,你真美呀!”
对刚从大城市来到山村的知青而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野趣,小小的一点点色彩与声响都能激发出他们的欢乐。
走了三个多小时,前方突然出现一段水泥路。大家集体发出欢呼,举起手中网兜挤成一堆,搪瓷脸盆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到喽——”
“铛、铛、咣!”
“喂喂喂~别碰我的盆儿,掉瓷了。”
“哈哈哈哈……”
沿着水泥路向前,终于来到秀峰农场的场部。原以为一到场部就能得到妥善安置,没想到办公室主任罗宣爱理不理,连一句慰问的话也没有、一碗垫肚子的米饭也没有、一口解渴的热水也没有,直接带着大家向山上再走了几百米,送到一栋茅草房前,就转身离开。
日头倾斜,太阳马上就要落山,落日余晖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三面环山的山洼立着一排用茅草搭起的房子,透风的草墙、草铺的屋顶,没有窗户,几张用杂木拼成的门板在山风吹拂下发出“吱呀”之声。
屋后有一处水渍,细看是山泉顺岩壁汩汩向下流淌,浸润草木,落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嘀嗒”声。
四周都是杂草丛生的湿地,满目荒凉。
哐铛!
不知道是谁的网兜掉落在地,众人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茅草房,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泼到头上——
知青点,就这?
乔亚东的一颗心渐渐向下沉,有一种无力的疲惫感涌上来,眼睛酸酸的,但他忍住了,打起精神安排知青们住进茅草房。
陶南风、萧爱云、李惠兰、叶勤四个女孩一间房,一进屋就开始接泉水打扫卫生,忙碌到月儿挂在树梢,她们才停歇下来,吹熄蜡烛睡去。
乔亚东、魏民、陈志路、胡焕新住在女孩隔壁,隔着薄薄的竹板,那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熄了灯依然能够听到女孩子啜泣的声音,那是躲在被窝里发出的闷闷的、轻轻的声响,听得人心口一阵阵地发疼。
山上野兽低吼、蛙鸣阵阵,就连健壮强大的男生都心生恐惧,何况是瘦弱娇小的女生?
这一刻,乔亚东望着隐隐透光的屋顶,眼前忽然闪过陶南风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条件太艰苦了,这个柔弱的女孩能不能扛得住?
第一天一早,隔壁左右就响起叮叮哐哐的声音,大家晨起打水漱口洗脸停当,一起往场部正式报到、分配工作。
陶南风与萧爱云走在前面,乔亚东和魏民跟着她俩身后。女孩子的脚步轻盈,像两只可爱的小鸟,只是一只呱噪一只安静。一路走过来,只听到萧爱云叽叽喳喳的声音,陶南风偶尔回应一两句。
乔亚东竖起耳朵倾听着,陶南风的声音低沉而柔美,带着一种别样的文雅,真想让她多说几个字。可偏偏她惜字如金,来来去去就是“嗯”、“是”、“哦”这类单音节的字。
工作任务分配下来。男生们还好,全部加入生产三队,早上八点上工,中午带干粮,晚上五点收工,目前工作是收玉米。可是女生却很惨,陶南风、萧爱云去修路队,李惠兰、叶勤去养猪场。
修路队日晒雨淋,养猪场臭气熏天,劳动强度都很大,可以说是农场工作中最艰苦的两类。
陶南风面色苍白,萧爱云揪住她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修路?我不懂修路啊!”
陶南风咬着唇,强装镇定,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说,只定定地看着萧爱云,说了最长的一句话:“没事,既来之则安之吧。”
明明陶南风也很害怕,也不懂修路,可她却是被依赖的那一个。
梦境还在继续。
到了傍晚,知青们都回到了茅草房,陶南风近乎虚脱,膝盖有些发软,但却依然保持腰杆挺直,身姿端正。
大家齐心协力,终于做了一锅杂烩饭。
乔亚东悄悄看了一眼陶南风,因为第一次做体力活,她的手有些虚脱乏力,在微微颤抖,可是她没有诉苦,只默默地吃着米饭,动作优雅而缓慢。
暴风雨那天,所有知青都被迫撤出茅草房,陶南风被垮塌的屋架砸到后背,当场吐血,匆匆赶来的向北背着她连夜送到镇医院。
陶南风的小命是保下来了,但身体却留下隐患,走两步就大喘气,根本没办法干体力活。向北想把她换到场部办公室做文书工作,罗宣、焦亮却拿腔作调,百般推辞。
1973年冬天来临,陶守信的家书还没有寄到,一场风寒便让陶南风一病不起,农场医院缺药少医,大雪封山根本没办法把她送到镇医院,缠绵病榻一周之后香消玉殒。
乔亚东刚刚对陶南风产生一分好感,还没来得及让这份好感酝酿出爱念,陶南风便死在秀峰山上。
倒塌的茅草房由基建科重建,后山却多了一处小小的坟墓。
一十个知青如今只剩下十九个,大家都沉默下来,内心充满伤痛。哪怕还没来得及与陶南风建立革命友情,哪怕根本没人了解陶南风的家事,但物伤其类,其鸣也哀。
大雪落下的头一天,邮递员将陶南风的家书寄过来,萧爱云忽然号啕大哭:“陶南风一直在等她爸爸的信,来农场三个月,这是她的第一封家书!”
乔亚东默默流泪,看着灰蓝的天空,任雪花飘落肩头,他捏着拳头、咬着牙,暗自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改变,一定要改变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不能再让第一个陶南风病死在冬天。
因为陶南风的死,江城知青更是拧成一股绳,与向北一起合作斗垮罗宣、焦亮,修通道路、开采磷矿、扩建农场医院。大家都在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要把属于陶南风的那一份人生活出精彩。
1976年9月,乔亚东顺利进入江城财经大学,成为经济学专业的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回到江城的第一件事,乔亚东来到江城建筑大学拜会陶南风的家人。
当他敲开小红楼陶家的大门,陶守信并不在家,接待他的是陶南风的姐姐陶悠。
陶悠与陶南风并不相像,陶南风话少、沉闷、不喜欢与人交心。但陶悠却为人热情周到,行事态度大方,每一句话都能说到人心坎里,让人如沐春风。
陶南风不喜欢诉苦,不喜欢表功,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习惯向旁人求助。但陶悠却能屈能伸、八面玲珑,话里话外她和南风是好姐妹、对父亲陶守信孝顺亲近。
陶悠向乔亚东表白时,乔亚东犹豫了。
陶悠虽好,可他总觉得她像一张明星海报,挂在墙上看上去风光漂亮,笑容亲切和气,却没有一丝温度,让人感觉像个假人。
陶南风虽然冷清、内向,却很真实。她的倔强与坚持,她小心翼翼地期待着家人的关注,她默默倾听着同伴的唠叨,她一直在努力适应农场生活。
可是,再不像,陶悠姓陶。尤其当乔亚东见到陶守信时,感情的天平渐渐倾斜。
陶守信一头白发、面容瘦削,挺直的背脊是他最后的坚持。
陶守信听乔亚东讲完陶南风的故事,眼泪顺着面颊安静滑落,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住南风。”
乔亚东安慰他:“陶伯伯您放心,我们十九个江城知青就是您的孩子,我们都很喜欢陶南风。”
陶守信冲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这个世界终归是你们的。”
从陶守信的眉眼间,乔亚东找到了陶南风的影子,一样微微向下的唇角、一样长长的眉毛、一样倔强的神情、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虽说陶守信对他并不热情,但乔亚东却从内心生出一份亲切孺慕之情。
乔亚东和陶悠谈起了恋爱。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陶悠顺利考上江城建筑大学,两人一起来到医院探望陶守信,并告诉他两人准备结婚。
陶守信伸出手,枯瘦的手一丝肉都没有,他的脸变得腊黄,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他看了一眼乔亚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出一长段话。
“我家南风是春天生日,走的时候还没满十八岁。她从小就喜欢建筑,你替她好好活着,将来多盖房子多修路。我走之后,记得把我和南风埋在一起。”
陶守信合上双眼,却一眼都没有看站在乔亚东身旁的陶悠。
乔亚东顺利与陶悠结婚,遵照陶守信的遗愿将他的骨灰葬在秀峰山农场,与陶南风那小小的坟墓并在一起。陶悠的眸光暗沉,却没有阻拦,她和乔亚东一起整理陶守信的遗物,发现一枚通体莹润的翡翠玉扣,乔亚东仿佛看到陶南风那双明亮的眼睛,视为至宝。
两人相敬如宾,毕业之后各自上班,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乔慕南。
1987年土地制度改革开放,乔亚东迅速抓住机会,辞职下海来到深市,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销售做起,一步步成为主管、经理,并组建房地产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家里也越来越有钱。
外人都道乔氏夫妻恩爱,只有乔亚东知道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
矛盾终于有一天爆发。
乔亚东发现翡翠玉扣被陶悠卖掉,换了一笔钱,面色铁青地质问:“这个玉扣是陶南风亲生母亲的遗物,你为什么要卖掉?”
陶悠回答:“公司买地不要钱吗?咱们哪有那么多钱?没办法只能卖掉。”
乔亚东一拍桌子:“胡说!没钱我自然有办法处理,银行贷款、与其他公司合作、与政府协商……办法多得很,哪里就落到卖玉扣的地步?”
陶悠缓缓抬起头,看着乔亚东惨然一笑:“你心里一直挂着陶南风是不是?她虽然死了,却依然活在你心里是不是?”
乔亚东与她目光相对,丝毫没有退让:“她死了,你却活着,还要计较,有意思吗?”
陶悠衣着华贵,眉眼间却带着份化解不开的怨气:“只是陶南风的东西,我都要处理掉!你娶我,是不是因为我姓陶?你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是陶南风的姐姐?你这么拼命地开房地产公司,是不是因为那是陶南风的遗愿?你竟然还敢把儿子取名叫慕南!你忍你忍得够久了!”
乔亚东讥诮一笑:“为什么不继续忍了?是不是觉得你已经把陶南风的一切都抹杀掉,所以不愿意再伪装?”
陶悠呆呆地看着乔亚东,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你,你什么意思?”
玉扣被卖,彻底激怒了乔亚东,他狠心撕下夫妻间温情脉脉的假相,淡淡地说:“我的确一直记挂着陶南风,她身体弱、性情犟,我作为班长却一直没有认真关心她,她的病逝让我们江城十九个知青都很难过。岳父英年早逝,也是因为伤心过度。我一直记得岳父的遗嘱,让我替她好好活着,多盖房子多修路。”
回忆往事,乔亚东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他停顿片刻,目光变得凌厉。
“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却活得好好的!住着她的屋子、看着她的书、享受着原本应该她拥有的一切,过着富贵自在逍遥的生活。你和你妈想尽办法逼走陶南风,成功让她病死在秀峰山农场,难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没有一分一毫的愧疚吗?”
陶悠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完全呆住。难怪从慕南三岁之后乔亚东就与她貌合神离,难怪乔亚东对她和母亲爱理不理,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陶悠的声音颤抖。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和你妈得意洋洋说悄悄话的时候,没想到我会听到吧?”
陶悠四肢冰冷,不知道身在何处。
有钱又怎么样?富贵了又如何?乔亚东和陶守信一样,他们心里只有陶南风,一心要为她讨个公道。哪怕陶悠做得再好,都赶不上陶南风一根手指头。
乔亚东与陶悠离婚,自此再无联系。
拿着离婚分到的财产,陶悠和母亲冯春娥过着奢侈的生活。不到半年染上赌瘾,被骗了个精光。
回到父亲留下的老房子,看着窗外那颗梧桐树,冯悠内心一阵空虚,喃喃自语:“我才是主角,我才是陶家的主角,陶南风什么都不是,她早就死了。”
乔亚东成为深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等到1998年全国住房制度改革,他将事业版图推到全国,开发建设的住宅项目成为全国明星楼盘。
时隔三十年,2003年9月,乔亚东回到秀峰山农场。
十九个知青重聚,四十七、八岁的大家都事业有成。
场长向北鬓边早生华发,身姿依然挺拔,他在陶南风的坟前摆下一束野花:“陶南风,大家都来看你了。”
乔亚东弯下腰抚了抚墓碑,轻声说:“陶南风,我现在盖了很多很多房子,希望不会再有茅草房被暴风雨摧毁,不会再有人冻死在寒冷的冬天。”
萧爱云眼中含泪:“南风,你说你最爱的诗是那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现在……乔班长帮你实现了。”
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梦境退散。
乔亚东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晨光,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冷汗涔涔而下,如果陶南风没有那天生的神力,如果陶南风没有扛过农场艰苦,是不是一切就会如梦中一样?
难怪冯悠会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她,原来是因为这个!难道冯悠经历过梦中生活?
电话还在响着。
乔亚东接起电话,那头是萧爱云欢快的声音:“陶南风拿了世界级建筑大奖,过两天在京都大会堂颁奖,我们江城知青打算都来京都替她庆贺,乔班长你准备好接待工作哦。”
乔亚东呆呆地应了一声。
陶南风还活着,她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一切都是梦!太好了!
1988年10月,陶南风接过钟沐阳颁发的奖杯,在闪光灯下致辞。
乔亚东坐在台下,看着她在台上熠熠生辉。
陶南风的声音秀美而低沉,像大提琴琴弦轻轻奏响,如秋风拂过麦浪,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我要感谢萧爱云、李惠兰、叶勤、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感谢所有伙伴和我一起成长。我的梦想,是建造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正是这个梦想,让我不断向前。”
乔亚东将身体向后一靠,嘴角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好啊,我们江城的一十个知青都活得好好的,我们一起劳动,一起奋斗,一起向前,顺应时代的变化,实现年少时的梦想。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