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原看着看着,忽然拧了拧眉头。
是错觉吗,还是只是因为相隔太远了,他并没有注意到?
谢松原竟在这个人身上看不到寻常人应该有的呼吸起伏。他只是那样平躺在那里,仿佛一合上眼就彻底休眠的无情机器,甚至让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活气儿。
很奇怪。从直觉来说,谢松原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的肢体动作上透着些说不出的诡异。不过这也可以说是他自己先入为主,而人又不能凭自己的感觉说话。
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而他现在又太忙了,谢松原也只能将这件事先暂时放在一边,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A组里包括他在内的几名研究员最近一直在做变异病因溯源。
许多人身上的异变来得非常突然,那种完全进化出另一个物种形态和外貌的变异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什么“疾病”上头,更像是科幻作品照进现实。对于这样的现象,就连实验室内的研究员们都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看法。
谢松原和同事们采集了所有患者的血液样本,通过使用电子显微镜、测序仪进行监测与分析,完成了基因组测序,试图在这些样本中找到导致这一变异现象发生的病原微生物——如果当一件事同时发生在许多人的身上,具有某种共通性,那么他们有理由相信,基地里的这些变种人体内也的确应该含有某种相同的物质。
根据科赫法则,首先他们需要确认,这种物质不会在其他正常的未变异者体内存在。
A组的研究员们的确在患者们的血液中各自发现了这样一种物质:在目前全球已知的数据库里没有记录的病毒。
他们将从所有患者血液内提取出来的病毒拿出来,进行病毒基因组全序列测序,最后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
得出来的报告显示,这些病毒与其他监测出来的同类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彼此之间高度同源,却都有所区分。
凌晨快一点的A组实验室里。
“真是不敢相信……”
“仪器的检测结果真的没有问题吗?我们要不要再做一遍?”
寂静的深夜,原本塞满了疲惫与沉默的实验室再次因为这份新鲜出炉的报告而沸腾起来。
然而无论这些人怎么试图讨论或者分析,都不能陈述哪怕他们心中所感受到的震撼的万分之一。
或许还有迷茫。
“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内。如果全都是同一种病毒,那么很难解释,为什么它们会在不同人的身上出现不同形态和种类的变异效果。”
他们等了一个多星期,测序仪才终于将基地内所有样本的基因测序结果都跑完。办公室内的打印机咔嚓、咔嚓地不停运作,谢松原揉了揉双眼间的山根位置,喝了一口手边的菊花茶,沉思道。
“不像其他的已知病毒,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是哪些毒株产生了变异的下一代。它们之间似乎没有先后顺序,这些病毒好像都来自同一个源头,而它们都是源头病毒的变异毒株。”
“有意思的是,目前的这么多份样本中,我们都未能找到两份完全一模一样的病毒。我们很难在基地里看见几个相同的变种生物,牛,羊,猫,狗,蛇,植物,什么都有。而根据比对两个同样是奶牛猫变种的患者基因我们可以发现,即便是相同种类的变种基因,他们体内的病毒也依旧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很怪异吗?这些患者的物种分布,实在是太规律了。就好像有什么无形中的力量在特意给人类排序一样,在规定的范围内投放一定量的生物基因什么的……”
时至凌晨,同样年轻的同事工作了一天,饿得饥肠辘辘,从抽屉里拿出一只袋装面包,一边打开一边道:“它们看起来并不具备人与人之间的传染性。就好像无形的上帝平等地赐予每一个人类的礼物一样,每一个都不同,无法复制。”
他们很快就联想到了值得担忧的问题上:“这样一来,想要研发出一种能针对所有变异者的药物,恐怕难度还会更大。”
“可是病毒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现在遇见的所有患者都不是那个最开始的祖病毒的携带者?这个祖病毒究竟在哪里?”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病毒没有传染性,那市里的变异人数量怎么还会增加?这说不通。”
……
众人激烈地讨论了一个多小时,言语中满是对人类未来的担忧。
未知,等同于不可控。
除了基因测序外,他们还分别从二十名变种人的血液中提取出了各自的病毒颗粒,并在培养皿里进行培养。
这些病毒肯定不能直接在人体上实验,所以他们先是其他生物身上注射病毒——譬如实验用的小白鼠和猴子。经过对比实验,他们发现注射过病毒的实验动物确实在身体表面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比如体型变大,行动速度变得更为敏捷,牙齿更加锋利……
至于注射进去的病毒究竟是从什么“品种”的变种人身上取得的,完全不重要,也不起作用。
那些略有不同的病毒在这些动物的体内并没有呈现出任何其他特征,看起来只是让这些动物成长得更具优势。
这也不奇怪,毕竟目前来看,市内似乎并没有出现过有明显变异特征的动物。
众人对这些注射过病毒后的生物再次进行了各项检测,他们惊讶地看到,注入生物体内的病毒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仿佛泥牛入海。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组内一个年长的专家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说,“当一种力量可以轻易改变人类的基因,让他们变得趋近于其他动物,却对其他生物造不成肉眼可见的威胁,这说明这股力量要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聪明,或者有目的性。”
那么,如果往这些实验动物的身体里植入人体组织——比如器官呢?这样的举动是否会因为向病毒散发了与人类一样的信号,从而导致病毒开始攻击这些动物的躯体?
他们紧接着产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这个实验过程可能有些漫长,不过值得一试。专家们在这个过程中运用到了如今已经非常普及以及广为人知的CRISPR基因编辑技术——早在此之前,世界各地的学者就已经通过它对多种原本人类束手无策的疾病进行了有效治疗。
众人先是将病毒宿主的受体蛋白注射进了实验小白鼠的细胞内,不过试验结果和之前一样,病毒并没有对小白鼠产生什么物种上的改变。
于是他们决定从小白鼠的胚胎就开始入手,将特殊的人类干细胞注射进住小白鼠的胚胎里,再通过基因编辑技术,修改掉一部分小白鼠胚胎原有的基因,让小白鼠的身体不会对将在它的体内生长出来的人类心脏产生排异,并且直接删除掉小白鼠体内本应创造出心脏的基因指令。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出意外,当这个小白鼠胚胎出生,它将会是一个白鼠与人类的嵌合体,它的体内将长出一个完全是由人类细胞组成的心脏——
是的,心脏。
长久以来,在动物身上进行的基因编辑改造都面临着道德与伦理上的挑战。
这一系列的研究让器官移植的未来看上去一片光明,人类已经着手尝试在猪这种器官结构和人类本身非常相近的生物体内培养属于自己的器官,然后再移植到自己的身体,替代掉病变器官。
但与此同时,政府、包括许多国际机构,都对这种技术顾虑重重。
克隆人体本身就是一种禁忌。没人知道,人类的基因细胞会对其他生物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如果在这样一种影响与驱动下,动物的体内甚至甚至长出了人类的大脑、人类的思维呢?如果一只小白鼠突然开始觉得,自己也是个人呢?
这样特殊的基因编辑工程,需要先向上级领导申请项目执行,就算申请也未必会批准下来。
实验室内的众人经过讨论,认为这个项目有没有必要进行下去的人各占一半。
“如果病毒会对体内出现了人体器官的老鼠发动攻击,这就证明了我们的猜想。一个只攻击人类、会在人类身上产生变异的病毒,对人类的威胁性绝对比目前已知的所有病毒都要强上数百倍。”
“我不赞同。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实验真的成功?谁能保证这样的实验结果会培养出什么样的怪物?这……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它们只是小白鼠。这只是一个实验而已,和以往我们做的任何实验都没有什么不同。就算真的出现了意外,我们也可以迅速终止项目,不是吗?”
谢松原坐在会议室内的主座上,静静地倾听着,仿佛在无止尽地思考,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最终,他淡淡地沉吟说:“我会向上级申请项目放行。这个项目由我负责监控,出了什么问题,我会负责。”
“那人体细胞……”
“也由我提供。”
“一只长着我的袖珍器官的小白鼠,听起来有点意思。”想到这里,谢松原轻轻笑了笑。
“人类的大脑要发育到成年才会停止。无论是深度,广度,还是大脑的体积,功能,复杂程度……一只才只有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大的小白鼠怎么可能比得上?老鼠的体内永远不可能长出人类的大脑。放心好了,我没有那方面的顾虑,或者说,担忧。”
谢松原深深地知道,这个实验项目的意义之重要。
自从这个世界上开始出现变种人,知情的学者们就不断在讨论着这个奇妙又诡异的现象。从生物工程到分子病毒学,从宇宙中的高维空间再到生命起源……
这究竟是一种馈赠还是灾难?
也许答案已经在许多细节中显现。
“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你来看看。”岑思远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从实验室内出来时,谢松原正在茶水间上泡菊花茶,顺便往水杯里一口气扔了七块方糖。
谢松原用勺子搅了搅杯中的液体:“是吗?”
对方将一沓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递到他面前,言简意赅道:“你先瞧瞧吧。下次例会,那些老家伙要是看见这个肯定要炸了。你得提前想想该怎么安抚他们。”
谢松原喝了口还烫着的菊花茶,口中发出满足的“哈”声。水杯中漂浮着散开的小型花朵和他以往在外给人的形象并不相符,但却看起来依旧优雅,并且居家养生。
谢松原顿了顿,这才不紧不慢地接过文件,逐一翻阅。
岑思远道:“每天都这么喝?糖分超标了。不怕以后得三高?”
谢松原眼也不抬地随口答:“不可能,我的基因里就没有肥胖这两个字。”
翻着纸张的手没有一秒停顿。但翻着翻着,谢松原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可抑制地出现了变化。他轻轻扬起自己的眉毛,目光逐渐变得有些凝重。
岑思远:“怎么样?”
半晌,谢松原终于眨了眨眼睛道:“看样子,我们人类好像真的要完了。”
……
时至深夜,实验室内的很多人已经扛不住睡意,回到宿舍休息去了。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剩下的话题可以等第二天再继续讨论。
整个A组试验区的走廊上只有谢松原和岑思远站在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天。
低低的通风系统轰鸣声掩盖住了刻意遮掩放轻过后的步伐,走廊上的二人谁也没有发现,就在身后隐蔽的通道拐角处,正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充满犹豫地徘徊张望着。
而如果谢松原能看见这个人,他就会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大气儿都不敢出的许石英。
*
时间倒回到二十分钟前。
“我回去了,你还要继续在这里待着吗?”同行的人离去的身影从后方匆匆走过,许石英着迷地看着电子显微镜下的物质,口中含混不清地回答了一声“嗯”。
“你不是答应好了等下要帮郑年值班吗?”对方见许石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摇了摇头,提醒他道,“你别忘了。”
“知道了。”许石英有些不耐烦地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忘……”
那话却根本没忘他心里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许石英抬头看了眼时间,明明还早着。
郑年找上门来的时候,许石英脑子一热就痛快答应下来。
毕竟那是个清秀的漂亮姑娘,据说现在还没有男朋友。而且对方还允诺过他,不仅要请他吃饭,还可以把自己租用高级实验室的机会让给许石英。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因为根据不同等级研究员的权限划分来说,他们B组的人不像A组那样,没有可以随意进出最高等级实验室的权限。但每个基地内的研究员每星期都有一次可以进出高级实验室的机会——
这里有几乎是全国乃至放在全球都相当顶尖的实验仪器与设备,对于这些求知若渴的研究员来说,这已经对他们是种额外的奖励。
这样,许石英这就就有多了一次可以使用高级器材的机会。他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在实验室里泡了一晚上,甚至都不愿意离开,想干脆在这里泡个通宵。
许石英一兴奋起来,就很容易忘乎所以,一头扎在实验和研究上,忽略掉了本来约定好的时间。等他再次恋恋不舍地从实验器材上抬起头来时,居然已经离他最初和对方说好的替值时间过去了快半个小时。
他吓了一跳,心说可别被别人发现。
于是赶忙保存好数据,收拾了东西,匆匆刷卡离开这里。
通往看护三区的路上,心中还存着侥幸,暗想晚上的看护夜班也没什么好做的,这个时候正是休息时间,患者基本上都睡着了,值班也就图个防患于未然——
不过让他帮忙值班的三区人员看管的都是些相对来说最普通、没什么攻击性的变种人,几乎就是个清闲的活计,就算晚去一段时间都没什么……吧。
这样想着,他稍微加快了脚步。
晚上的基地内部很冷清,被四周无处不在环绕着的冷气一吹,更觉阴冷。许石英不自在地拢了拢身上的白色长袍,脑海中还盘算着今天的实验,下一步该怎么做,什么时候能做完。
出神间脚步也放缓下来,慢吞吞地踩在走廊地面上,没什么声响。
路过看护二区,刚开始往三区的方向走。不经意间地一抬头,想看看玻璃房里的患者都怎么样,有没有还没睡的,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
凌晨两点半,为了方便照顾患者,看护区内还开着幽暗冰冷的灯。
这里就如同许石英事先预料的那样,绝大部分患者都已经入睡,甚至发出了毫无防备的沉重鼾声。
就连其他零星几个散落在看护区各处的基地员工都忙里偷闲地偷懒起来,靠在自己的岗位上闭眼浅睡。
本该是寂静清闲的美好夜晚,一大片排列整齐的窄小床铺中,竟然有人还醒着。
那是一个,外貌非常奇怪的男人。许石英认得他,今天谢松原甚至特意为这个人跑了一趟看护三区,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男人身高偏矮,整个人可能也就一米七刚刚出头,人明明是偏瘦弱的骨架,却偏偏粗脖大肚子。许石英瞧见他的时候,这男人正猛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变成背朝上的姿势。
身下的病床发出响亮的尖锐咯吱声,男人正对面躺着的室友明显听到了噪音,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个身。
男人的身体忽然诡异地抖动起来,像是那种被人倏地拉动了发条的玩具青蛙,动作僵硬却也灵活。
他的四肢都蜷缩起来,弯曲着窝在身下,同一时间,许石英注意到他体表皮肤居然也真的像是青蛙一般变了颜色,转成苔藓泥潭一般深深的墨绿。
许石英想起来了,这确实是个蛙类变种人。
不过他这是要干什么?来了新环境睡不着吗?
许石英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摸出新口罩戴上,起先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
直到这人的背部忽然开始像个被人注入了气的气球一般鼓突起来,越来越大,越发变形隆起,在许石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径自撑破了他身上的衣物,刺啦——
露出下方同样墨绿的蛙类肌肤。
粗糙且布满颗粒,仔细一看,表面的皮肤居然还是黏腻湿滑的。
他的背上长着一个巨大的突起鼓包,好像有人硬生生往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滚圆饱满的,像是一颗颗大型的肿瘤或是肉囊,蛙类变种人的背部肌肤紧绷,完美勾勒出那内里“肿瘤”的形状。
许石英的脸上立刻流露出诧异而猝不及防的神色。
这个男人的变种基因居然是个袋蛙,而且,还是只雌性的袋蛙。
袋蛙,顾名思义,背上长着一个纯天然的育儿袋,也就是天生长在它们背部表面的皮唇。
这种皮唇中间开口,在雄蛙和雌蛙□□过后,通过雄蛙往前顶踩的动作,可以将未孵化的蛙卵直接装进雌蛙背上的囊袋。
——当育儿袋里的卵越来越多,皮唇也会被愈发顶得凸起。
雌蛙则会一直携带这些受精卵,直到它们跳过蝌蚪的步骤,直接长成幼年蛙。
而眼下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是雌蛙变种人的男人背上,明显就携带了满满一身的“孩子”,那密密麻麻的“肉囊”全是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产下的卵。
许石英看得眼花缭乱,粗略地望过去,居然能数出六七十只卵的数量。
不知道是不是许石英的错觉,他竟然感觉到……那些皮下的卵还在动,很有可能已经快要孵化成功了。
“操,真他妈恶心!”许石英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当前的事情已经超出了许石英的认知。按理来说,交/媾与繁殖的确是自然界中必然出现的现象,可是这家伙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卵?
这些恶心的幼蛙到时候难道真的要生下来吗,又得给谁带着?难道对方真会把这些其他种类的生物幼崽当做孩子看护?
这一切都太过诡异了。
许石英的脑子中一瞬间跑过无数念头。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身下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下意识地生出抗拒。
如果说平常和其他的变异者他都还能正常相处,那么这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鬼的雌袋蛙变种人,就真的让他感到荒谬和恶心,以及一些……无从描述的害怕。
心中一种莫名的直觉仿佛在他告诉他,一旦靠近对方,就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坏事。
这一刻的许石英不知道的事,他的预感马上就要成真。
下一秒,那只奇怪又恶心的袋蛙竟骤然高高抬起身体,完□□露在外的强壮大腿重重一蹬床面,稳稳当当地跳到地面!
砰!
整个看护区——甚至连看护区外走廊上的灯光顿时如同风中的烛光,散发出接触不良般的故障波动,疯狂而速度飞快地时亮时灭,像是某种无法解答的信号。
四周的空间忽然暗了下来,将许石英笼罩在不连贯的黑白转换里。
头顶的灯泡不断发出精疲力竭、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爆炸的滋滋脆响,引得许石英一阵呼吸加快,心跳提速。
他察觉到一种奇怪的能量:就仿佛是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明强大磁场。
这股力量是如此能给人带来压迫感,以致许石英立刻开始感到缺氧,头晕眼花,胸口处也直犯恶心。
周围的电力似乎也因此受到干扰和破坏,照明设施变得异常的不稳定。
眼前的景象反复在两种场景中转换,一种是黑,黑到只有天花板两侧的绿色逃生信号正在显现出幽幽的光。
一种是亮,在速度越来越急促,时间却越来越短的闪烁频率下,许石英看见那袋蛙变种人渐渐站了起来——
他彻底变成了蛙的形态,皮肤表层泛着说不出的油光,却还像是人一样双腿站立。
这时的男人高大极了,身高估看过去估计有两米多,光是那站直起来的强壮后肢估计就占了身高的至少五分之三,导致他那在黑暗中沉重行走着的身型像是某种都市怪谈中的怪物。
他的前肢很短,垂下来的手掌绿油油的,趾间带蹼,趾的顶端还各自有着圆形的吸盘。
许石英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怖的蛙人挪动着自己还有些笨拙的步伐,朝着床对面的患者走了过去。
啪嗒,啪嗒。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地面上都会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墨黑水痕,也不知道那液体究竟是从哪来的。
那就睡在蛙人眼底的倒霉蛋还不知道危险将至,只是被对方制造出来的声响吵醒了,忽然咕哝着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在迷糊中说了句“谁啊”,扭过了头。
许石英猜他一定在那时睁开了眼睛。否则这时运不济的男人怎么会在睡醒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惊恐沙哑的叫喊——
还没等他嗓音扩大,死神已经向他发起了召唤。
许石英在刹那间瞪大了双眼。
就在那仿佛雷电一般不断闪烁的凄冷灯光下,他看见蛙人方扁吓人、已然完全不似人类的血盆大口张开,从中吐出了一条极速弹射出去的长舌。
蛙人的舌头是他全身上下最为有力的武器,可以举起是自身体重快两倍的重物。
那舌头发射出去的速度甚至可以达到零点零几秒——只要零点零几秒,他就能够直接用他的舌头卷住猎物,送入自己的口中,堪如闪电,叫许石英甚至看出了幻影。
蛙人舌头上端的无数黏液腺分泌出来的唾液就宛如世上最为粘稠的强力胶,能在霎时间就将猎物缠绞得动弹不得。
惊恐的患者立时就被蛙人用舌头悬空抬举起来。
在许石英连眨眼都来不及的功夫,倒霉男人已经直接一个倒栽葱“掉”进蛙人陡然张大的巨型口腔中。
那一刻,许石英看见蛙人的嘴巴里有冰凉锋利的寒芒一闪而过。
他的嘴里长着一排比锯子还更瘆人的獠牙利齿。
咔嚓、咔嚓。
即使隔着玻璃与遥远的空气,那微弱的利齿咀嚼骨肉的声音还是毫不避讳地飘了过来,传到许石英的耳边。
他一下就僵住了。脚下仿佛生了根,并尽数扎进了底下的混凝土层一样,怎么都挪不动。血液凝固,肾上腺素急剧飙升。
许石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好让自己不像那个可怜又无辜的患者一样,叫出声音来。他在原地蹲下,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眼前阵阵冒出金光,快要爆表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作响,他差点倒不过气来。
滔天的恐惧溢满了许石英的心房,那一刻他真的害怕对方会发现自己,最终让自己也沦为那蛙人的腹中美餐。
“滋滋——”
头顶的电灯泡继续响着。
长达几分钟的沉寂与黑暗中,许石英只能听见野兽咀嚼食物的声音。
而这周遭的整个世界都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又或者,这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人间。
除了许石英外,居然再没一个人清醒着看见这一幕。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浑身战栗,只觉度过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直到几分钟后,整个看护区的电力在几下飞快的闪烁后终于恢复了正常。
电灯啪嗒、啪嗒地齐刷刷点亮了区域内部的环境,再次给许石英带来了生一般的光辉。
许石英浑身虚脱,不敢再回头看,也不敢直起身来,只能就着这个半弯下腰的姿势,腰酸腿软地往走廊尽头跑。
一路胡乱跑出去了几十米远,许石英还没从那种快要窒息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凌晨的基地太过空荡,他想找人帮忙都找不到,也没有胆子张口呼喊,或者跑得太快,声音太大,怕被凶残的蛙人听见,再追过来吃了他。
他脚步虚浮,软绵绵的缺少力气。
走着走着,居然来到了A组的试验区。
对了,A组!许石英猛然一个激灵想起来,实验室里肯定还有人!说不定谢松原还待在这里!
没错,看护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要告诉上头的负责人的。否则那个蛙人还在看护区里吃人怎么办?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是许石英又忽然想起,这一切的起因,其实好像是因为他玩忽职守,本来答应了要帮忙替班,结果延迟了好久没去。
否则当时,如果他在场……
如果他在场,不过也就是个送死的命!
他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赶上今天答应替班,偏偏遇上这么一档子事!
许石英快纠结死了。一方面,他怕极了那个变种怪物。一方面,他又害怕一旦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谢松原会惩罚他。
其他人肯定会质问他,为什么不上去帮忙,把其他人叫醒,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怪物吃了患者。
可他又怎么能够解释,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仿佛被施了魔咒一样,根本起不来?
到时候说起来,肯定不会有人相信的。
许石英越来越犹豫,走路慢得好像蜗牛。
就在这时,许石英突然听见,转角处的走廊上有人在低声聊天。
而且听声音,好像就是谢松原和另一个A组的研究员。
他精神一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更加刻意地放轻了脚步,往墙边凑得更近。
果然是谢松原在和同事低声说话。
“怎么?这件事要和其他人说么?”
翻动纸页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起,谢松原的声音平静道:“看上头的意思,他们应该不会同意的,认为那会引起恐慌——不管是基地中的,还是民众内的。否则也不会专门划分出A组了。”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居然连没有变异的普通人身体里……也全都有那种病毒。难道这种病毒并不是必然的致病条件,还需要其他诱因?”岑思远低声道。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基因就像编码。这些病毒就像是外来力量悄悄安装在我们体内的木马,一种爆破装置。只有触碰到了某个条件,按下了引爆键,它才会开始运作,开始转变成可以攻击人体的模式。”
“这说明,变异对于所以人类来说,都只是迟早的问题么?”
“我很希望不是。”
躲在暗处角落里的许石英听着这番对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
许石英最终还是没有出面去找谢松原。
得知那个堪称爆炸性的消息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是什么,原本应该担忧的事情是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脑海里的信息多到快要爆炸,浑浑噩噩地在附近随便找了间空闲的会议室藏着,因为害怕蛙人还在原地寻找新的猎物,所以干脆就在会议室里将就着过了一晚。
黑夜过去,白日再次降临人世。
许石英迷迷糊糊地醒来,望着周遭有些陌生的环境愣了愣神,然后猛地一蹬腿,差点从座椅上掉下来。
他抓了抓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有些惊疑又胆怯地拉开会议室的大门往外走。
那个蛙人……走了吗?他后面还吃了其他的可怜虫吗?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他应该已经被人控制住了吧?
许石英慢吞吞地来到了看护三区外边。
他醒时已经过了中午,预想中血流成河的恐怖场景自然已经消失。吃人现场被基地内的清洁工尽量收拾干净,但地上还依稀看得见由拖把抹出的些许血痕。
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太可怕了,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居然被吃得只剩下半身了……”
“那个人抓到没有啊,该不会他就是基地里的患者吧。”
“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我今天就去递交离职申请!”
走到看护三区门口,许石英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设想的结果都没出现。
那个蛙人没有没抓起来,也没再吃别的人。甚至当他走到门边时,还能看见那个看似瘦小的男人正安稳悠闲地坐在床边,动作生涩粗鲁地吃着一只苹果。
一股惊惧的电流,瞬间顺着他的脊柱攀了上脸,电得许石英头皮发麻。
最让他感到恐慌的是,那人居然也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冰凉阴冷、仿佛来自地狱的视线猛然抬起,就那么准确无误,毫不偏差地射了过来,死死地盯住了他。
蛙人平平无奇的面孔露出了一丝邪恶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