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壶的造型乍看上去像是圆孔形状的贝壳,但它本质上却是一种甲壳动物。
它们的外壳甲板是石灰质的,像是一座座顶端开口的小型山丘,在圆环形状的开口下面,又长着一对中间有裂缝状开口的背板和楯板,实施着保护里面虫体的作用。
现在,少年身上的这些藤壶开口就是紧闭着的。
注入人体的针剂在少年的体内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
对方的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抖如筛糠,仿佛正经受着常人所无法感同身受的巨大痛苦。少年的体表也出现了异常奇特的现象,宛如某种出了故障的机器,在正常的人形和被感染形态的两种模式中飞速地来回切换。
少年的体温急剧升高,皮肤上浮现出好似烧熟的虾一样的红色。有那么一瞬间,谢松原真的有些担心他会爆体身亡。
看着这场景,屋中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微微放慢了呼吸,没有说话。
周遭一瞬间寂静无声,只有少年微弱的呼吸。
五分钟后,少年的身体渐渐从僵硬的状态中放松下来。他的形态彻底稳定在人类的状态,那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身体上方的藤壶也神奇地消失不见了。
少年的胸膛重重起伏几下,渐渐归复平静。
管家低声道:“谢天谢地。”
他将手中空了的针筒放回手下的盘子里,将人打发走了。
“少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床上的少年睁着眼睛,不知道听见他的话没有,目视虚空。过了两秒,才仿佛缓和过来,扭头道:“好多了。”
少年直直地看向谢松原他们。先是注视着青年,然后又忽然跳到他身旁的白袖身上,声音中既有惊诧,也有不悦:“吴叔,我不是只让你把他一个人带过来吗,为什么还要加上别人?”
“……”吴叔还没开口,谢松原就接过话来,半真半假道,“是我要把他带过来的。你们这么大一个帮派要我来你们的地盘,我不可能什么人都不带吧?万一你们想对我做些什么怎么办?”
少年轻轻地冷笑一声,似乎觉得谢松原这段话十分天真。他们家养的手下这么多,谢松原只带一个人过来又有什么用?
不过这个理由,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少年再次开口,对管家道:“吴叔,你先出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想和他们聊聊,关于明天的晚宴我想吃些什么。”
任谁都能看出来,少年有些额外的话想对谢松原说。
“少爷——”
“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在外面看着呢吗?”少年有些厌倦地蹬了蹬身上的被子,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管家犹豫了一下,道:“好的。如果您有什么事情,直接过来叫我就好。”
说完,他淡淡瞥了谢松原和白袖一眼,仿佛在警告他们不要试图对少年做些什么,一转身,出去了。
少年轻轻地呼出口气,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些,冲谢松原说:“你站过来点。”
因为管家要给这个少年打针,他们刚才一直站在比较远的地方。此刻听对方一说,谢松原也觉得没什么,和白袖一起往前走了两三步,距离床边大概四十公分。
对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是让你过来,不是那让那只猫。再近一点。”
白袖缓缓在头顶打出一个:“……?”
谢松原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和白袖对视一眼,犹豫半秒,又凑近两步,小腿前段直接触碰到了床沿。
少年似乎这才勉强满意,冲着谢松原的方向仰起头来,在空气中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气来:“你闻起来很香。”
白袖抿了抿唇,自然垂落在双腿两边的豹爪不动声色地握紧了。
硬了,爪子硬了。
这回连谢松原也:“……”
他心中窜过的头一个想法是:这该不会也是哪个猫科动物变种人吧?
一开始谢松原真的有想过,自己会不会是什么不显形的猫薄荷变种。可是在椋城的时候,他们遇见的罗丘分明也是猫科动物的华南虎变种,就没有对谢松原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反应。
一次空隙时间,谢松原甚至还专门问了罗丘这件事,结果罗丘直接当场和梁易一起哈哈大笑,说:“妈的,我又不是同性恋,不会像你们一样,成天挨得那么近,怎么可能还闻到什么……什么觉得好闻的味道。”
反倒把白袖闹了个红脸,回去之后,愤愤地在谢松原面前叱责罗丘这人粗鲁。
沉默两秒。
为了谨慎起见,谢松原还是状似无意地道:“你闻错了吧?我的身上怎么可能有香味。我又不喷香水……”
话音未落,少年就斩钉截铁道:“我没有闻错。你的这股香味很特别,不可能是香水能调得出来的。唔……”
他又深呼吸了两次,仿佛自己正在通过鼻腔吮吸什么生命之源。
“一靠近你,好像就连疼痛感都减轻了。”少年的眼神有些迷茫,“这些藤壶每天都在入侵我的身体,就连高强度的止疼药都不能让我觉得多么好受。可是你,却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
鬼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别说少年,就连谢松原和白袖的大脑里此刻也是有些混乱。
谢松原的身后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
少年回过神来,疑惑道:“那是什么声音?”
谢松原同样回过头去,就看见白袖正面无表情地收回刚刚还在刮挠着房中书桌的雪白毛茸茸大爪子,背到身后,冷冰冰地说:“可能有老鼠刚刚跑过去了。”
“或许,这是你的幻觉?”他和白袖互相使了个眼神,白袖的下巴轻挑了挑,从旁边拽来一张椅子,抱着双臂坐了下来。
他能感觉出来,谢松原想从少爷这边了解到什么。
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少年此时的受感染情况,其实和当时他们在椋城碰到的易覃非常像——同样都是被其他的物种大批量地群体入侵、污染,变得异常痛苦。
而这个少年幸运的地方在于,他的父母刚好拥有足够的财力,可以帮他在黑市里大量采购足够的药品。
尽管目前的他看上去依旧非常憔悴,但是无论从房间内的摆设,还是少年身上干净服帖的睡衣来看,他都得到了相当好的照顾。
谢松原轻轻打了个响指,刹那间,他的食指指尖就像是变戏法一般,突然生长出小小一丛晶莹剔透的淡黄色菌子。
“看看,闻一闻,有没有觉得,身体里的疼痛又减轻了?”谢松原温和无害地笑道,“你应该是受到了我的孢子影响。”
白袖搭在肩上的爪子忽然动了动,好像不明白谢松原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能力。
“你是蘑菇变种人?”少年的目光一下子被他手上那几枚小巧可爱的菌子吸引过去了目光。他试探性地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
倏然间,少年的眼睛诧异地睁大了:“怎么会……真的没有那么痛了。”
“我的孢子有一点麻醉神经的功能,可以让你稍微舒服一些。”谢松原轻描淡写地说。
他把那几只小蘑菇从指尖摘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它们应该可以存活将近24个小时,不过越到后面,效果会越淡。但是让你过好今晚应该是够了。”
少年的目光幽暗深邃,说话老成:“你的这个能力太厉害了。如果你把这些蘑菇放到外面的黑市上面售卖,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购买。它简直可以当做末世里的毒/品。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通过这种方法来控制住很多人。毕竟,这里像我这样的倒霉鬼也不在少数。”
如果能麻痹自己的身体,屏蔽掉痛觉,谁不想呢?
谢松原的面色不变,只是觉得有点好笑地勾了勾嘴角,道:“谢谢你对我的谬赞。不过我可没有兴趣做这种缺德的事。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乔其。”
谢松原小幅度地点点头:“很好。我的名字,你刚才应该也听说过了。现在,还是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乔其,你究竟把我叫过来做什么?”
乔其动了动眉梢:“你看得出来?”
谢松原差点失笑。他想说你甚至都没有成年——有什么是我看不出来的?不过自然没有把这种话说出口。
“刚开始其实不太确定。虽然我也怀疑过,尽管我的厨艺不错,但也没有好到那个份上。不过说不定你就是喜欢这一口呢?毕竟你们的管家看起来不是很想让你吃垃圾食品,能感觉到你们家家教很严。”
“直到你想把我们留下来单独聊天。”
“某种角度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从小我爸就不让我吃这些东西,说对我的健康不好。不过现在我命都要没了,就不用讲究这些事情了。”乔其不以为意地说。
又用那双黝黑的眼睛沉甸甸地看着谢松原,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谢松原认真想了想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他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轻轻耸肩说:“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残忍,可是当你已经走投无路到需要向一个外人求助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能不能相信的说法了。”
“你可以先说说看。”
乔其深吸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不想再治疗了,我想让你们帮我把那个烦人的医生赶走。”
“怎么说?”
谢松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先惊讶于乔其他们家居然还有医生,还是诧异这个拥有着其他许多人永远够不到的医疗资源的小少爷居然会主动弃疗。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像乔其这样在末世里有钱有物资、足够富有的家庭,既然照旧还能过得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能找到一个有经验的医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的是乔其对那个“医生”的态度。
二人从乔其的口中简单了解到了前因后果。
末世后,越来越多的人体内变异出了第二种生物基因,乔其就曾经是个海洋生物变种人——需要生活在咸水里的那种。
相比起其他种类的变种人,他们这类水生变种人明显是最尴尬的。在陆地上,他们基本打不过其他兽类变种人,只有水中才是他们的舒适区。
可是生活在水里,又无异于和人类世界隔绝,对于很多家人并没有变异,或者说并非水中生物变种的人来说,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
绝大部分水生变种都选择了继续生活在地面。
因为生物天性使然,他们必须要每隔几天就去水里泡泡。而对于海洋变种乔其来说,这件事无疑比常人更加困难。
“月湖的面积很大,有2000多平方公里,很多水生变种人都会去那里待着,我也不例外。这个地方特别神奇,按道理来讲,至少在末世以前,月湖在记载中都是个淡水湖,是不适合我生存的。”
“有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从家里跑了出来,想在更大的水域里待会儿,哪怕只是几分钟都行。我进入了月湖,心想,一旦觉得受不了了,我就变成人再游回岸边。”
“结果我发现,月湖里其实是有咸水的。”
谢松原怔了怔:“有咸水?”
“我也说不好,我听那些捕捞队的人讲,可能是湖下还有什么从其他地方来的暗流,增加了湖水下面的水体含盐度。”
谢松原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忖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世上的水域本来就四通八达,加上地壳移动,或者种种其他自然因素,出现了某种方面的变化,也完全是很正常的。”
更何况这还是在末世。
一旦加上了“在末世”这个前缀,谢松原就觉得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了。
就比如在溪城里,他们遇见的那个大到足可以和人类皇宫媲美,甚至引发了地面严重塌陷的蚁穴。
“月湖很大,据说这地方最深的地方超过了一千米,很多做水产生意的人怕湖下会有那种变异后的巨型生物,平时也不敢随便到处乱跑,最多只会在水深一两百米往上的地方捕猎。”
“可是那次,我一直往下游了将近五六百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舒服,很想再继续游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召唤我一样,可能这就是海洋生物的天性吧。”
“如果不是想到我是偷偷跑出来的,随时都可能会被我爸发现,也许我还会一直游到更深的地方。总之,发现了这个地方以后,我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溜出来一次,在水里待上少则十几二十分钟,长则一两个小时。”
乔其一度以为,月湖是他的乐园。
那些淡水生物都盘旋在他头顶,不会与他发生冲突。而在水面五六百米及往下的位置,他几乎看不到什么其他的水中生物。
他一直以为深水里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那次,湖心深处传出异动。
两条突然从根本看不见任何光亮的月湖底部窜出来的巨型大鱼朝他迎面冲来,呈双面夹击之势,在乔其的面前张开獠牙。
他拼死地挣扎,呼救,逃窜——慌乱中甚至被扯下了半片鱼鳍。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腥味浓重的红色血水飘散在水里,伴随着乔其的惊叫,刚好吸引来正在乔其头顶上捕猎的水产商。
他们很快赶来,将乔其从凶恶怪鱼的獠牙下救了下来,将他带回湖面。
回去之后,乔其就发起了高烧。一半是因为惊讶,一半……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身体上出现了某种变化。
——被外来生物入侵了躯体。
一个星期后,乔其的体表出现了坚硬的鳞片般的丑陋藤壶。它们一开始还只有绿豆大小,很快又扩张到了指甲盖那么大,密匝匝地细致排布在乔其的身上。
藤壶的腺体分泌出的藤壶胶就是一种强力的胶水,能将它们无比牢固地粘合固定在其他生物个体上,想要将这些东西从身上清除,恐怕只能连着皮肤也一块摧毁。
这种感觉恐怕和当初被一大群蜱虫咬住蛇尾的双头蛇一样惨烈。
在慌张、惊惧、悔恨、责怪种种情绪全都经历过一遍之后,乔家父子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
听说黑市里这方面的资源丰富,乔其的父亲便带着所有手下举家搬进了这里。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亲乔晟之前就是很有名的民营企业家。
这男人好像未卜先知一般,在末世前一个月就开始派集团内部的员工出去疯狂采购各种物资。食品、水,工具、生活必需品,还有许多药物。
末世到来后,成仓库、成仓库储存的物资仿佛原地转变成了金山银商,让未雨绸缪的乔家依旧过着优渥的生活。
乔晟几乎没花费什么力气,就成了黑市二层的座上宾。他继续利用自己的职业优势,在黑市里做生意。售卖物资、招兵买马,将自己势力发展到黑市二层中的“各行各业”。
末世之前,乔晟是晟天集团的董事长。如今在末世,他的势力依旧也叫“晟天”。
自从乔其感染了藤壶,乔晟就一直在黑市内部搜寻各种据说有用的方法。
许石英给这一切开了个头。
因为血清短缺,越来越多的势力都开始搜刮和争抢医用物资和人才,建立临时实验室,用高价雇佣科研人员,让他们来研究新型药物。
当时,老鼠的骗术已经被人揭露,乔晟肯定不愿意让乔其去吃变种人的心脏。
乔其也不愿意吃这种东西。
他曾经跟乔晟发话:“让我吃这种恶心的东西,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算了。”
于是乔晟就开始将希望放在医学科研技术上。寄希望于能有人研究出和血清效果一样,副作用更小的超级药物——
乔其道:“直到现在,黑市上好几种根本没有经过临床试验就发行出去的药物流通。说白了,这些实验室其实就是在找人当免费的志愿者。但即使如此,很多人还是会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愿意尝试。”
“我爸也给我买了很多。不仅如此,他也开始试着接触一些所谓的研究人员。可是现在劣质药品泛滥,骗钱的垃圾也到处都是。很多人末世前根本不是什么专业的研究员,为了过上不缺吃喝的日子,也装得像模像样,用来从我爸这样的人手上骗取‘研究经费’,或者做他们自己想做的研究,根本不管患者的感受。”
乔其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我家现在这个医生就是这种人。”
少年说起那个医生就语气不善:“我不喜欢他,那家伙长得就不像好人。他给我用的药每次都让我觉得恶心,想吐,很难受。”
谢松原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轻轻打量着乔其:“他平时都给你提供什么药物?听你刚才说的,其实你这段时间的感染情况其实控制得还不错,不是吗?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是好人?”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些他自己在我爸专门给他建立出来的实验室里弄出来的奇怪东西。”乔其道,“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但我就是觉得,他打进我身体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奇怪,每次用完药后,我的体表特征确实是稳定下来了,藤壶的数量减少,按理来说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那种难受的感觉却比平时更明显了。在表面上,一切看起来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我能察觉到,我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得虚弱。”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说我不想再用那个人的药了,可是我爸说药效很好,让我不要耍小孩脾气,继续再用下去。医生说我会觉得难受,是因为他的药物起了作用,我的身体意识到了外来病毒的存在,在努力排异。”
“他让管家和手下看着我,不让我想办法逃避打针,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求助了。”
乔其的一对眼睛看着他:“帮帮我,可以吗?”